第17章 过往
天际边缘晕出淡金色的光,曦光照在宫殿檐角时,雾气被驱散,檐下蹦跳寻吃食的鸟雀被不知从何处飘荡来的落叶惊到,啼叫几声,扑棱着翅膀走了。
又是新的一天。
衍庆宫和寻常一样忙活起来。罗才人屋内的手帕丢了几条,不算大事,宫女翻找一番又送去了新的。
只不过,罗才人早起时,面容憔悴,眼下黛色未消,昨晚恐怕没睡好,又抄了一上午的书,中午时分就更可怜了,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
或许晌午时歇一会儿便好。
可他们小主却扬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不去睡觉,反而道:“我要去给陛下送热汤啊。”
瞧瞧!这才是一个宠妃应该做的。
康东看向烟戚的眼神却带着狐疑,以他这段时日对烟戚的了解,这完全是个混日子,不思进取的主子。
大正午的,通常都要睡上一觉,怎么还冒着太阳出去?
而烟戚恍若不觉旁人不解的目光,并未多做解释,放下笔,另一只手扶上了发酸的手腕,轻轻甩了甩,酸意去了几分。
嗓间发痒,她用帕子掩着咳嗽几声,看着抄好一遍的宫规,发觉何太后真是一点闲暇功夫都没给她留,昨日小半日连带着今日半天,才将将抄完一遍。
若要在一月抄完三十遍,那可真是,睁开眼就要拿起笔,夜深再睡,什么都不闭做了。烟戚起身,昨晚元气大伤,今晚若想睡好,就不能耽误时间。
她让白芍在宫中歇着养伤,自己带着康东和小东出去。
这回再去尚食局,烟戚是被掌事姑姑迎进去的,她拒了姑姑的暗示,没端一碗厨娘方炖好的羹走,她全都要亲手做。
姑姑不解,在膳房呆久了,身上难免沾上荤腥气,也容易伤了手。其他妃子都是走一趟,借个由头想见皇帝。
再说,见不见的到还两说呢。可烟戚好像不知道,亲力亲为,仔细挑了川贝雪梨出来。
前一阵儿,她图省事,都是直接将尚食局给她送去的绿豆汤装在篮子里,糊弄着唐才人。这回,她认认真真,准备熬一壶润肺止咳滋补的汤。
烟戚拿到三四个脆甜的大雪梨,她挑了一个最圆、最好看的,洗净挖空,再将将上好的野生川贝放进梨里,用木签将梨重新封实,放进陶瓷瓦罐里。
她舀了清水进去,又往里加了一大块冰糖。小火慢慢炖了半个时辰,这期间,她又在廊下抄了几页宫规,直到梨被熬得软烂,清甜香气飘散开来,诱人口齿生津。
小冬将纸张收好,烟戚则回了膳房,向汤盅里盛了梨和川贝,又加了因川贝而泛黄微苦的汤,一同放进食盒里,她自己提着拿走了。
等烟戚从尚食局走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早过了用午膳的时辰,烟戚不急着吃,但皇帝定然用完了,她小声问着康东,“皇上在哪?”
探听皇帝行踪乃是忌讳,但为了更好活着,各宫总会有个消息灵通些的。康东也小声,两人像是细作对头:“禀小主,听说没回太极宫,还在前朝呢。”
前朝,这可不太好办。
过了早朝,新帝一般在在大业殿旁边的同明殿里,和上次烟戚去过的太极宫翰墨斋一样,都是皇帝的书房。不过同明殿更大,也是会见朝臣之地。
烟戚头一次到前朝来,解释要去给皇帝“红袖添香”才能过得去同明门。虽然皇帝的态度不清不楚,没说用不用,一句“随你”任凭烟戚自己理解。
同明殿光辉煊赫,庄严肃廖,高阶巍峨,其下一众侍卫带刀候着,里面如何,烟戚还未得见。
她还没走近,候在殿门口的小太监就快步上前,将她拦了下来,这处可不好进。
小太监进里通禀,烟戚站在阶下等候。过往宫人或值守侍卫偶尔侧目一瞥,来过此处的宫妃不算少,但无一例外,全进不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出来的竟是皇上身边的福顺,妃子到这处来并不稀奇,但福顺出来迎,又带她进去,这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福顺见到烟戚仍然一副高兴模样,“诶呦”一声,又压低声音,“小主,皇上和连大人议事呢,恐怕一时半刻完事不了,空不下来。要不,小主费心送来的汤,奴才先拿进去,也省的您等着了?”
烟戚听后,却没将食盒递给福顺,唇角笑轻荡开来,举止执着却温软道:“不劳烦公公了,我在此等一会儿便好。”
福顺闻言多看了几眼全然没有不虞神色的烟戚,一时不知这位罗才人是真傻还是假傻。皇上本就谨慎,经了前日的事,更是没可能用旁人、尤其是这群后妃送来的任何东西。
而且,连大人确实是皇帝心腹,定不会见她了。皇上直接“不见”二字,他这个当奴才的只能尽量说点好听的。
“公公先去忙吧。”烟戚又道。
福顺只得“诶”应了下来,里面还要他守着呢,他转身离开却叹了口气。
罗才人这么犟,注定要吃亏喽。
入秋本应不再晒了,可今日格外闷,烟戚站在原地,盈盈秋水般的眸望向同明殿里头,还亲自挽着食盒,任谁经过目睹这一幕,都会心疼几分,说上痴情二字。
康东抬袖拭去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又看了旁边困的打哈欠的小冬,这丫头跟着忙活一上午儿,也是累了。更别提从睡醒开始就抄书的烟戚了,一刻钟前还连着咳了一大阵儿,面上仍苍白。
他上前劝道:“小主,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明日再来也好啊。”
明日……烟戚长睫垂下,掩下神色,她可不想每日都来。她其实知道沈衿不会见她,也不会用她亲手做的羹汤。她就是来装个样子,全昨天以及从前的谎儿。
康东又多说了些:“奴才曾听说这连大人是朝中新贵,从前还是个寒门呢,被皇上亲手提拔上来的。君臣相投,这一进去,真说不上何时能出来,咱们还是——”
“回去吧”还没说完,康东就见烟戚突然侧了身子,有人从殿中出来了。他也暂时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望向殿前。
一臣子着浅绯朝服,佩银鱼袋,五官线条偏柔,鼻梁很高。他并不高壮,反而有种书生的文弱气,
但能看出,他并非士族,眼尾处有一道深长蜿蜒的疤,从眼尾划到颧骨处,如玉带瑕,气度不比士族公子清贵。
这人眼角的疤太令人遗憾,但凡谁看了都会印象深刻,很难忘记。烟戚也不例外,她心中慌乱,几乎顷刻间就将头垂下。
同明殿前空旷,连子谦走下台阶,与等在旁边的烟戚迎面相遇,两人隔着几步远互行了个礼,都未仔细见对方。
此乃后妃,连子谦避嫌不会多看,径直走远并未回头。
直到瞥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烟戚一颗心这才落到实处,闭目深呼吸了几口气,自从进了宫,她就总是提心吊胆的。
而连子谦走了,也没人出来搭理等了许久的烟戚,这便是说明,皇帝压根不打算见她。
今日许多事都让烟戚身心俱疲,这才乏累道:“咱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烟戚无精打采的。
小冬实在太理解了,她们小主倾慕皇上,皇上前日这么吓人,小主都没死心还用心熬梨汤,却没送出去,一定很伤心。
康东虽不解烟戚所为,但也觉得她受了打击,怕她一蹶不振。是而,两人都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烟戚。
烟戚听着思绪乱成一团,但打定主意不再去同明殿了,反正她今天戏做足了,伤心不再去也是常理。
最好不要再遇见那位连大人。
他或许认不出来她,但她要防止发生意外,任何或许会将沈玉琅拖下水的意外。
过了同明门,便到了后宫地界,烟戚的衍庆宫在最里面呢,势必要先路过前头几个宫,离得还远,便有女子争辩哭声从墙后传来,烟戚听着声音有点熟悉。
康东率先往快走了几步,探清了形式,回来向烟戚说着,“前面是许昭容和姚采女,似是起了冲突。”
许昭容孤傲,姚小妙谄媚,烟戚不知这俩怎么起的冲突,但这和她无关,她也完全不想沾惹这回事。
烟戚说:“咱们靠边,远远给许昭容行个礼,脚下走快些。”许昭容不稀罕搭理她,走快点就行了。
她争取目不斜视,只在转身过颐华宫时,向许昭容那边半俯身行了礼,只当没看到跪在地上的姚小妙。
她属实没有那么好心,能不计前嫌,将自己置于陷地的去救旁人。
许昭容懒洋洋地站着,凤眸斜睨了烟戚一眼,微微挑起,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身后的宫人们向烟戚行过礼,为首的大宫女转过头,对着姚小妙接着说:“我们昭容出身许氏,位在九嫔,哪里轮得到你姐姐妹妹地唤着?前几日,娘娘饶你,没理会你,你还整日缠着,当真一点儿脸面不要。”
采女再如何说也是个小主,但宰相门前还九品官呢,许昭容的宫女指责采女也不为过。
“好了,别说了。”许昭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以下犯上,本宫罚你在此,跪上一个时辰,下次莫要拦路。”
烟戚即将走过颐华宫。
“烟戚!烟戚!”姚小妙突然跪直了身子,头朝着烟戚那边伸着,大声喊着她。许昭容蹙眉,转过头去也看向烟戚。
烟戚被喊得停住脚步,回头见那边十余人齐刷刷地望向她,只得在闹剧中开口问道:“不知姚采女唤嫔妾有何事?”
她语气疏离,众人都知道这俩是一起送进宫的,听这话却是没关系的。
许昭容转过了头,姚小妙却像抓住个稻草似的,急切恳求道:“烟戚!进宫前咱俩可是最好的姐妹,你帮我和许昭容求求情,你怎么不管不顾的啊!”
前几日还有个获罪的前唐才人,她们确实总黏在一起。许昭容嗤了一声,还以为罗氏是个安分的人,被皇帝母子联手坑害,没想到都是狡诈之徒,弃友人不顾。
许昭容冷冷道:“即是如此,罗才人便与姚采女一同,各跪半个时辰,也算全了同做奴婢时的姐妹情谊。”
烟戚都被姚小妙的不要脸气到了,立刻解释,“嫔妾同她进宫前不相识,做错自受罚,嫔妾并无为她求情之心。”
许昭容看向姚小妙的眼神是对市侩的厌烦,懒得应对,可再看向烟戚的就是实打实的厌恶了。还不如之前的爱答不理。此刻更是没理会烟戚,转身几步就回了颐华宫,只留下一个嬷嬷如门神般,站在阴凉处死死盯着两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主儿,烟戚只好跪在了宫道对面。
小冬愤愤的,又不敢直视对面的姚小妙,被康东吩咐几声后,回衍庆宫取了一把竹骨伞来,康东接过来给烟戚遮着。
一时静谧无声,偶有做事的宫人来来往往行于宫道上,见此不免偷偷看上几眼,随后快步走掉。
这件事,等到罚跪结束,后宫也就人尽皆知了。
半个时辰后,烟戚被小冬扶着站起来,膝盖阵阵儿的疼,比昨日在寿康宫跪着难受百倍,她站不直身,只得先缓一缓。
“烟戚,何不随我一同去钟粹宫坐坐,前几日你不是常来么?”姚小妙率先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语气像是最亲热的姐妹。
烟戚不想惹乱子出来,但也不能被拖下水,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所以她说:“好啊。”
钟粹宫是太极宫附近的后妃宫殿,从前住的都是皇帝宠妃,同是西偏殿,但姚小妙住的地方比烟戚好多了。
烟戚也顾不得仔细去看,待到无人时,径直警告姚小妙:“同出一处,我不愿与你在明面上闹崩,让旁人看笑话。以后不论你如何做,不要带上我。若下次,你再将我牵扯进来,我不会善罢甘休。”
“善罢甘休?”姚小妙一张娃娃脸假笑着,却啧了一声,声音甜腻到让人不适,“妹妹说的不善罢甘休,可是要去告状?”
烟戚不可置否。
“那是,去和皇上告状呀,还是传信回宁王府,给世子呀?”她笑吟吟地问。
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跪在石板上的半个时辰的寒凉此刻才一齐涌出来,烟戚比在同明殿前还惊愕。
她抿住颤抖的唇,让自己镇定下来,直视着姚小妙,咬着牙缓缓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姚小妙哧哧地笑起来,转身靠在了墙上。她有恃无恐,也明白这样的事,若她不说出一点真东西,烟戚不会认下的。
“我生辰在上元节,卖身到王府后好多年都没祝贺过了。”姚小妙看向脸色沉着的烟戚,顿了下,“当然,这不重要。去岁呢,我舍出去几朵我娘留给我的好珠花,求了管事婆子,允我出去看看京城的花灯。我见什么都新奇,仔仔细细地看着街上的人,竟然瞧见世子领着个带帷帽的女子,我还好奇呢?那时世子并无未婚妻,是谁家贵女同世子出游?”
烟戚脸色刷地白了。
姚小妙看出她的恐惧,目光略一停驻在她身上好料子的宫装,接着说:“我就好奇跟了一段,真巧啊,在情人桥前,人太多啦,将她的帷帽挤掉了,世子护她时,还牵住了她的手呢。”
“那人是谁,我就不用再多说了吧。你说呢,烟戚?”姚小妙笑得花枝乱颤。
去岁花灯节。
烟戚想,其实,撞见世子携女出游的不光有姚小妙,还有……那位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