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顾明宣一手就把傅幸臣拉到了身后。

看见漂亮孩子就起意,明显十分可疑。

再加上此人履历并不光彩,顾明宣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人和“偷孩子的妖怪”脱不了关系。

但人家好歹是主角团,作为卑微的边缘反派,顾明宣只敢瞪他一眼,然后带着傅幸臣赶快回府。

回来之后,让人拿着侯府的帖子去见知府,说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十分可疑云云。

侯府的面子大,知府的动作很快,捕快们听说是顾家姑奶奶所托,办起事来也非常干脆利落。玉虚还在成衣铺子里挑挑拣拣买外袍,就被捕快们冲进来按在了地上。

下人回来覆命:“那道人已经被抓进大牢了,知府大人让老夫人放心,一定会好好审查,绝不姑息。”

顾明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你用了我的名义?”

下人挺胸昂首:“老夫人素日交待的,我们杜家世代功勋,重臣无数,到哪里都不可不提咱们杜家的名头。”

顾明宣喷出一口老血:“你知不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啊就提杜家!”

什么叫性格决定命运?顾氏就是因为太过要强,所以才搞得灭族啊!

下人惶恐。

顾明宣认真教育他:“凡事要低调,知道吗?以后能不提我的名字,就不提我的名字。”

下人喏喏而退。

顾明宣一错眼,看见傅幸臣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目光幽深。

顾明宣莫名有点心虚,夹着嗓子问:“幸臣什么时候来的?饿了没有呀?”

傅幸臣走过来,安安表静地问:“那个人是什么人?”

“是……是修道之人。”顾明宣说,“得罪了修道之人总归是不好嘛。”

“那时候也有捕快,老夫人为什么不当场抓他?”

“嗯……当时没想到,回来后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好奇怪,你看他像不像妖怪变的?”

傅幸臣:“……老夫人不是说没有妖怪吗?”

顾明宣:“……”

好在这时候顾恩平过来,替顾明宣解了围。

“姑母,父亲回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好好好,快去快去。”顾明宣接近于落荒而逃。啊她真是太没用了,给一个孩子问出了被审讯的感觉。

在她的身后,傅幸臣立于屋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是因为玉虚那番话而抓人,还是,她知道玉虚后面会成为什么人?

她知道多少?知道什么?

聂氏一个愚蠢的凡人,有一点怀疑是对的。

顾氏被夺舍了。

壳还是顾氏,核已经不知换成了谁。

也和他一样,是被罚下来的罪仙吗?

还是他在这里做的事情已经惊动了九重天,专门派人下来对付他?

永宁侯一年到头都住在旁边的道观里,只有重大节日才会回来住,这次是永宁侯的七十大寿,顾氏这趟来就是专程给哥哥贺寿的。

引着顾明宣往花厅去的时候,侯恩平道:“眼看就是父亲大寿,珍珠的事侄儿还没有跟父亲说,免得引父亲不快。等父亲过完寿,我这边也查出点眉目,再行回禀不迟。还望姑妈疼疼侄儿,先别提起,免得侄儿挨骂。”

大节下的不触寿星霉头也是正常,更何况聂氏说过,永宁侯训子如训兵,稍微犯点错就会狠狠教训,顾恩平怕老子实乃情理之中。

顾明宣对顾家的事可没什么兴趣,本来也没打算说,当即答应。

顾恩平松了一口气,再三感谢。

永宁侯在花厅里等着。

聂氏扶着顾明宣,送到门口,隔着门槛请了个安,便守在外头。

永宁侯兄妹俩自小感情好,有无数体己话说,小辈不便打扰。

永宁侯是行伍出身,身经百战,以军功封侯,虽然比顾氏年纪大,可身板不知道要比顾氏结实多少,紫膛面孔,目有精光,坐如钟,站如松,腰杆笔直。

顾明宣衷心道:“哥哥看上去再活个七十年也不成问题。”

永宁侯哈哈大笑。

老人们坐在一起便是话说从头,永宁侯一路叙旧,顾明宣完全接不上趟,只能用充满感情的咏叹调,不停地“唉”、“是啊”、“对啊”、“可不是”……一路当捧哏。为免被提问,她充分掌握主动权,不停把问题抛给永宁侯。

永宁侯聊得很畅快,话题当然离不开永宁侯最引以为傲的战功——月夷灭国之战。

中原国号大齐,月夷是大齐西南边陲上的一个小国。

十年前,永宁侯以花甲之龄率军出征,花了三年时间,荡平月夷,因此封侯。

“那些月夷人就跟猴子似的住在树上,孩子像是一落地就会射箭,着实是难缠。要不是我一把火烧光了他们的十万大山,怕是到现在仗还没打完。”

永宁侯追忆往昔,目光充满怀念,“那些人也真是鸡贼,你万万想不到他们的神殿建在哪里。”

永宁侯跟顾氏兄妹俩的感情似乎不错,顾明宣猜测这些光辉往事顾氏已经听过不少遍,于是不好再提问了,只附和道:“是呀,这谁能想得到。”

“可不是?谁能想到他们的神殿建在水底啊!”永宁侯道,“我把人灭了国,却差点交不了差——月夷国连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那点深山里的国土陛下可看不上眼,陛下要的是不老药啊!”

顾明宣心说这可真是一点也不新鲜。不老药可以说是历史长河中的经典产品,无论哪个朝代的皇帝都对它孜孜以求,嗷嗷待哺。

永宁侯冲进月夷神殿的时候,里面人自己放了把火,该烧的都烧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烧不掉的金银玉器,最后装了十几马车,全部送进了皇宫。

“那祭司放火后自尽而死,我进去的时候火刚烧到他,就是从他身上扒拉出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本用丝绸绣的小册子,外面用翡翠包成封套,就是这封套保住了它没被完全烧毁,但也被燎去了一小半。

于是上面的字迹,只能半认半猜。

月夷国有自己的文字,永宁侯抓来俘虏,把上面的文字翻译抄录,一并呈进皇宫。

“上面就是不老药炼制之法。”永宁侯压低了声音,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于是她也压低了声音:“那哥哥炼出来了没有?”

“我钻研多年,已经补全了药方,找到了最关键的一味药引 。”永宁侯大笑,“现在又得妹妹送的大礼,不老药不日将成,哈哈哈哈,到时上可进献陛下,加官进爵,下可延年益寿,我们兄妹皆能重返青春。妹妹啊,你看看你,着实老得不像样子啊。”

顾明宣在肚子里大骂死变态,也不敢聊顾氏送了什么大礼,赶紧道:“到时候咱们青春不老,永宁侯府变王府,哥哥要当永宁王了。”

永宁侯乐开了花。

顾明宣离开花厅之后揉了揉笑僵的面颊,只想明天就回杜家当老封君,再也不用给别人陪笑陪聊。

抬头的时候忽然瞥见花园凉亭上有一道人影。

侯府的花园很大,花厅距离凉亭很远,但老花眼就是这点好用,顾明宣看得真真切切,那是傅幸臣。

“幸臣站那儿别动!”顾明宣大吼。

凉亭中的傅幸臣目光望向她。

顾明宣拄着拐杖往凉亭赶,一边喘吁吁,一边骂扶着她的聂氏:“没人跟着他吗?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爬那么高?”

聂氏不敢还口,但心里直犯嘀咕。

听说有些人老了会性情大变,没想到自家姑母兼婆母就是其中之一。

傅幸臣而今的地位有点特殊,下人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欺压他,但因为不知道顾明宣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敢光明正大去讨好他,所以就形成了眼下这种状态,傅幸臣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幸臣,下来,老夫人带你去找好吃的。”顾明宣站在凉亭下,仰着头。

凉亭建在假山上,可以俯瞰整座花园,包括花厅,他小小的个子立在上面,风吹动衣袖袍角,看上去像是随时要被吹落。

顾明忽然宣想起来,原书中好像有提过,傅幸臣就是月夷后人。

不过剧情主线都是跟着男女主走,且原书开篇时月夷国已经消失近二十年了,只在提到傅幸臣身世时略微带过一笔,一个字也没有多写。

应该没啥关系吧?

“老夫人,你上来吧。”已经变得乖巧不少的傅幸臣这次居然没有听话,“这里风景很好。”

顾明宣心说不幸的孩子真是早熟,这么小就懂得看风景了,换别的男孩这个年纪只会上蹿下跳玩泥巴。

可“上去”这件事情实在太难为这具衰老的身体,顾明宣爬了三级台阶就想放弃,但想想自己的养老大业,又咬咬牙,吭哧吭哧爬了上去,坐上就一通狂喘,差点把肺叶喘出来。

聂氏养尊处优的,也累得不行。

傅幸臣:“二太太下去吧。”

聂氏:“?!”

傅幸臣:“我只想请老夫人上来。”

“……”顾明宣给聂氏一个同情的眼神,让她下去。

聂氏想刀人的表情简直藏不住,但终究不敢违逆,还没歇够,又扶着山石下去。

“听说几百年前这里是一座王府,方圆近百亩,后来慢慢缩小,到如今只有三十五亩。它换过很多主人,但花园和亭台楼阁一直没有换过,站在这里俯瞰花园,景象和几百年一模一样。”

傅幸臣的声音缓慢平稳,要不是那一点清稚的童音,顾明宣差点儿以为他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智者。

不过天才儿童总是对的,从凉亭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方才她和侯爷说话的花厅。

花园郁郁葱葱,百年树木在盛夏明亮的阳光下展开一团团浓绿,虽然已经过了春季,但花匠调配得当,花园依然有不少花儿盛开,点缀在大片大片的绿意当中。

高处的风吹过,暑意全消。

“那边的塔据说原来是王爷的祠塔,后来改作道观。”傅幸臣道,“侯爷是不是就是在那里炼丹?丹炼好了吗?”

侯府西南角上有一座五层高六角高塔,每一只塔角都悬着铁风铃。顾明宣本以为永宁侯修仙问道是远离红尘,没想到居然就在自家府中。

“世上哪有什么仙丹呢,那些都是假的。”

因为这是本古代言情啊小朋友!

“走吧,我让厨房做了好吃的哦。”

顾明宣在厨房指导了一大通,在孩子喜爱的油炸食品里,尝试炸薯条和炸鸡块而不得,最后厨娘推荐了炸丸子。

——一个孩子如果能够营养充足地茁强成长,那么心理出问题的概率应该会降低很多,对于未来那场灾难应该有积极的预防作用。

傅幸臣转过身:“老夫人,我听说猪出栏之前,主人家都会让它们大吃一顿,我这是要被卖了吗?”

顾明宣被逗乐了:“你才几斤重,怎么跟猪比?”

“如果重了,老夫人会卖吗?”

他大约是受欺负惯了,很少正眼直视顾明宣,顾明宣也难得这样直接看到他的眸子。乌溜溜的眸子深处并非孩子眼中常见的天真,而是有一丝淡淡的凉意。

顾明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在询问。

就像昨天他自己说的,他一直活在噩梦中,就算有人短暂地对他好,后面也只有更长的噩梦。

顾明宣的心很软很软地疼了一下,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幸臣,我知道以前有很多人对你不好,包括我。但那都是不对的。他们都错了,我也错了。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不会骂你,不会打你,更不会卖掉你。放心吧,我会一直对你好。”

傅幸臣看着她,日光映在他的眸子里,那点光亮与顾明宣的投影同在。

……这是什么路数?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取得他的感情,无法让他经受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以上天增加了新花样?

他轻声问:“真的吗?要是老夫人骗了我呢?”

“我要是骗你,就罚我变成大乌龟。”

“不。”傅幸臣的语气有点幽凉,“骗人就会下拔舌地狱,一遍一遍在地狱地不停地被拔掉舌头,长出来又拔掉,拔掉又长出来,永远不能停止。”

“……”顾明宣,“这又是那个说书老爷爷说的?”

傅幸臣点点头。

“回去我就把他的桌子掀了。”

傅幸臣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问:“老夫人害怕骗人后下地狱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顾明宣想了想,决定给这孩子一点积极阳光的正确的示范,她配合小孩子的思路,伸出小指。

“听好了,我要是骗你,就罚我生生世世下拔舌地狱,永远不停地被人拔舌头。”

傅幸臣深深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这里就是地狱吧?新来的。

“来啊。”顾明宣勾了勾小指。

傅幸臣想了想,慢慢地抬起手,小小的手指勾在顾明宣的手指上。

小手凉凉的,很快就退去,像某种贝类,一截怯生生的小触角。

顾明宣笑:“拉勾了,就是说定了哦。”

“嗯,老夫人不会卖掉我。”傅幸臣低低道,“骗人的都要下地狱。”

“嗯!”

顾明宣很痛快地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