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大!大!大!大——”

聚宝堂中,喊声险要掀翻房顶,一窝人围着赌桌赌大小,无一例外皆是喊大,唯有一灰头土脸的“少年”,双目死死盯着摇出花样的骰盅,口中大喝:“小!小!小!小!小!”

只听一声惊响,骰盅落桌,万众瞩目中,骰盅缓缓挪开,开出三三两二,小。

“少年”哈哈大笑,将桌上的钱财抱了个满怀,对着周围眼冒精光的赌徒幸灾乐祸道:“多谢诸位手下留情,兄弟我就不客气了,来人啊!开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在座人人一杯,就说是我陶公子买账!”

全场瞬时便发出欢呼呐喊声,场面活似起义。

赌坊之内无日夜,烛火彻日燃烧,头顶漆黑幕布遮住原本房顶,其中玉盘为月,宝石为星,令人不分白天黑夜,目眩神迷中,只想全心全力投注在赌桌之上。

“小郎君,酒来了。”妖娆荷官扭着腰肢端来美酒,亲自敬给赢家。

美酒喂到嘴边,“少年”噙了满口,痛快咽下,咽完两眼接着盯紧赌桌,将刚到手的钱往桌中央一推,“来!接着买!”

此举一出,看过来的人便更多了。

“哥几个瞧着小兄弟眼生,不太像天尽头本地人啊。”有人道。

“少年”故意扮出一副官话腔,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这两日才到的天尽头,原先一直在京城讨生活,日子过得没意思,便突发奇想来这边做做小生意。”

在外地人里,十个来天尽头的九个说是做生意,这九个里,无一例外都是潜逃在外的罪犯。

“哟,怪不得瞧小兄弟一表人才,京城来的是不一般,一出手就如此阔绰,为人也豪爽大方。”

“少年”哈哈大笑,手一挥,“来来来!继续开!这回我还是赌小!”

“小!小!小——漂亮!”

“小兄弟手气好得很,要不要再来上几局。”

“来就来!谁怕谁!”

……

日头西斜,火红残阳弥漫天际,触目惊心的鲜艳,绚烂近乎残酷。

李桃花出了赌坊,一步还没迈出去,弯腰便吐。

吐过一通,她抹了把嘴,忍着胃里排山倒海的难受,转头看着赌坊的门,心道:爹,这就是让你倾家荡产,把女儿卖到青楼也要来的地方吗。

如此……恶心。

李桃花身体冷,心里更是冷到麻木,连跳动都感受不到了。她扶直了腰继续走路,先是七拐八拐把跟在她后面的“敲核桃”甩掉,然后到了衙门后街的一条僻静小巷,把藏在这里的衣服拿出来换好,头发随意用簪子挽髻,用帕子把脸上的黑粉都擦干净,等再出巷子,灰头土脸的毛头小子便变成了二八妙龄的美娇娥。

回到衙门,她没在书房找到许文壶,一问才知他在储放证物的卷宗室。

卷宗室,许文壶正在查看当年宋氏杀死丈夫所用的凶器夜壶。

夜壶通体陶制,浑圆粗糙,壶嘴上有猛虎辟邪,所以也叫“虎子”,虎子的提手光滑油亮,上面一层包浆。

他端起虎子,照着自己的脑袋比划,似在琢磨得用多大的力度才能将人砸死。

他正出神,一转脸却猛然对上一张鬼脸,手里的虎子差点吓飞出去。

“哈哈哈!”李桃花笑得肚子疼,指着他道,“就你这样的还查案呢,活人都能把你吓成这样,以后见了死人,你还不得吓得上天啊。”

许文壶看清了李桃花的脸,长松一口气,端着虎子没手作揖,便颔首道:“李姑娘辛苦了,敢问赌坊那边可有眉目?”

李桃花:“这才哪到哪,败家也得循序渐进的败,不真到山穷水尽那一步,放贷的也不会主动找上门的。”

许文壶对此一窍不通,便点头,“全听姑娘的,银子若不够用,尽管来取。”

这句话说到了李桃花的心坎儿上,她感觉跟这傻里傻气的县太爷说上两句话,泡在赌坊一天沾染的乌烟瘴气似乎也除去许多,神清气爽。她看着他手里的虎子,“你呢,研究出什么道道了?”

许文壶点头,放下虎子,把架上案牍递到李桃花眼前,“李姑娘你看,这上面分明写着死者伤处为后脑与脊椎相接之处,此为致命死穴,重击毙命不足为奇。但依照王检的供词,苟飞是进门发现奸情,当即便要对宋氏动手。照如此说,他与宋氏应为正面相对,那么伤处也该在前额附近才是,为何会在后脑?”

李桃花当不懂那些蚂蚁差不多大的字,但她能听懂许文壶的意思,她在脑子里简单设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后脑与脊椎相接之处……这怎么看都是从后面打的,不像是正面冲突所致。

“当然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分析。”许文壶看着案牍所言,不由皱上眉头,“若是苟飞转身想要抄起物什殴打宋氏,宋氏趁机用夜壶砸在他的后脑,也是说得通的。”

李桃花看他一脸沉重,打了个哈欠道:“在这边猜来猜去多没意思,走吧,跟我去个地方。”

许文壶正想问去哪,李桃花便已经抬腿走人了,他赶紧抱起虎子跟上,“李姑娘等我!”

外面,兴儿正在洒扫,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出了衙门,扬声便问:“公子干什么去!”

许文壶顾不上回答。

兴儿扫帚一扔,“我也要去!”

三个人出门拦了辆驴车,一起到了苟家。

推开两扇柴门,只见院子里杂草丛生,制作豆腐的磨盘还在,上面蒙了一层厚灰,看不出石磨原色。

“当年出事以后,这家便只剩下苟飞六十岁的老母,整日靠邻里接济度日。”李桃花道,“去年年底,忽来一场大雪,没有炭火可烧,老母便也跟着去了。”

短短两句话,一个家便没了。

许文壶朝着荒芜空荡的庭院深行一礼,心情沉重道:“打搅了。”

兴儿打量着周遭景象,瑟瑟发抖道:“这院子鬼气森森的,不像个好地方,公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哎公子你别走那么快!你都快成李桃花的跟屁虫了!”

三人陆续到了当年命案发生的卧房中,外头分明夕阳仍在,明亮绚烂,房中却昏沉阴暗,霉味冲天,一丝光亮也透之不进,只有微微幽光可供视物。

李桃花顾不得脏,跳上床当起了宋莲心,另外发号施令:“你们俩,兴儿当苟飞,许大人当王检。”

许文壶一口答应,兴儿哆嗦着两条腿,只好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房中,兴儿怒不可遏道:“好你个□□!我每日起早贪黑养家糊口,你竟敢背着我偷人,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娘吗?对得起当初一起白头到老的誓言吗?你对得起——”

“打住!”

李桃花不耐烦道:“差不多行了啊,你是在捉奸不是唱戏,再过一会儿天黑下来,鬼可就出来手把手教你了。”

兴儿吓得寒毛直竖,转脸朝许文壶告状:“公子你看她!”

许文壶温声细气道:“听话便是了,李姑娘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李桃花冲兴儿抬了下眉,洋洋得意的小表情,清清嗓子:“重来。”

二人退出门外,重新进来。

“你个□□,看我不杀了你!”

兴儿大步冲过去,李桃花跳下床,举起虎子便砸向他的头。

电光火石之中,李桃花动作停住了。

她看着兴儿的头,心想:不对,怎么还是前额。

李桃花看向许文壶,发现他的眼中有同样的怀疑。

这卧房并不大,除了靠墙容放一张床塌,剩下的落脚之地转个身都费劲。

苟飞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将后脑勺对准的宋氏?

兴儿演出一身冷汗,再遭不住了,转身便逃:“你们俩在这慢慢琢磨吧!我先走了!”

许文壶叹口气追上去,“本来人手便不够,听话,快快回来。”

两个人都出去了,李桃花独自待在这幽暗逼仄的房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心中询问:莲心姐,你到底为什么会杀了苟飞。

是因为他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李桃花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她自己的爹赌得更厉害,她恨他也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可若说下手杀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她莲心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最多管苟飞要一纸休书从此一刀两断,怎么可能会杀了他,还是当着外人王检的面。

正思忖不清,外面便传来兴儿的抽噎声:“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我在衙门里好好的,我来凑这个热闹干嘛啊我,我真该死啊。”

李桃花坏水一翻,故意藏在门后。

不多时,人影入内,李桃花猛地跳出去哇了一声。

许文壶浑身颤抖一下,手捂心口,转过脸哆哆嗦嗦地温声道:“李姑娘,这是你今日第二次吓我了。”

李桃花挠着后脑犯起赧然,“我只听到了兴儿的声音,没听到你的声音,便下意识以为他走在前面,我原是想吓他的,谁知竟吓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许文壶见她是无心之举,无奈摇头想说一句罢了,但一瞬之中不知想到什么,转脸便望向门后,神情逐渐沉下。

她刚刚说:

吓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