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李桃花趁无人注意,从后门溜出衙门,直奔葫芦巷子。
葫芦巷子在城南,衙门在城北,天尽头很小,城就是村,村就是城,李桃花要回家,需得穿过县里整条主街,两边摆摊的开店的,往上数一数,不是邻里就是亲戚,更不提她还在这摆摊卖了很久的猪肉,凡是碰上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老熟人。
这几日下来,连天尽头的狗都知道她被亲爹卖了。李桃花自觉丢不起那人,所以步伐飞快,生怕被人留意。
此时天色对于农人来说已算不得早,街上的人也少,包子铺里生意冷清,晨风一吹,只有店门口的布招跟着晃上一晃,抖开上面“姊妹仨包子铺”五个大字。
路过店外,李桃花还故意将头低了一低,恨不能直接飞过去。
偏里头人眼尖不给她机会,看到她那刻,扬起尖细的嗓子便喊道:“桃花妹妹,是你吗?”
李桃花脚步一僵,转过头,强颜欢笑:“白兰姐,你叫我。”
包子铺老板娘白兰风姿绰约站在门口,头上戴朵芍药花,上身穿着象牙色窄袖上衫,下面石榴红的裙子,腰间系一条红围裙,脚上葱绿一双绣花鞋,从头到脚,花枝招展。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我这几日可没少担心你,过来过来,姐请你吃包子,你跟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桃花那句“我不饿不想吃”正要脱口而出,眼睛瞥到蒸笼上暄软热乎冒着香气的大胖包子,肚子一个不争气,咕咕叫出了声。
算起来,她今天早饭还没吃呢。
……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李桃花咬了口第三个荠菜鸡蛋包子,再啜口小米粥,配合着咽下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兰捏着自己尖俏的下巴,认真分析着:“那照你这么说,那个县太爷似乎还是个好人了?”
李桃花就了口咸菜,“这我怎么知道,好坏的,反正人都会变的,起码他现在待我还算不坏。”
白兰语重心长起来,“管以后干嘛,现在待你好便行了,姐告诉你啊,现在品性好的男人可不多见了,你可得抓牢了,何况他还这么年轻,也就咱们天尽头没几户人家,换个地方,媒婆还不得把门槛踏破。要我说,你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李桃花想到许文壶那傻乎乎的样子,立马摇头,“我对他没那份非分之想,这份福气我也不想要。”
见白兰又要张口,李桃花赶紧将话转移,张望着道:“不说我了,今天店里怎么就你一个,梅姐和小竹呢?”
白兰叹气道:“可别提了,三妹病了,大姐在家照顾她,哪抽得开身。”
李桃花皱眉道:“怎么又病了。”
白兰:“她身子骨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受点风便头疼,疼得连床下不了,我家大姐就是因为她才自学成医,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桃花:“话是这么讲,但这也太勤了些,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几面,光在家养病了。”
这时,店铺外传来清脆的哒哒声,男子沙哑轻快的声音应声而起:“细妹啊,今天有唔猪脑可食啊?”
李桃花一听动静便知对方是谁,无奈转过头道:“陈老板,你明知我已经不杀猪了,还这么问,是不是在故意找茬啊?”
门外的男子约有三十上下,皮肤黢黑,个子不高,精瘦身材,上穿汗衫脚踩木屐,手里捧了盏凉茶,闻言咧嘴笑道:“开个玩笑逗逗你噶,不要板着张面,歌照唱,舞照跳,有咩野甘大祸,训醒一觉万事随便啦。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喽。”
李桃花哼了声:“少来了,有工夫在这跟我闹,不如回去往馄饨里多塞点肉,省得你家生意那么惨淡。”
“云吞就系要皮薄馅小啊,要大馅不如去食肉丸汤啦。”
他眼神一瞥,落到李桃花身边的白兰身上,立马眉开眼笑伸手打起招呼:“阿兰,食过饭没有啊!”
白兰哧了口气,起身往后厨去了。
李桃花冲他嘲笑道:“自讨没趣,兰姐最烦你这个岭南佬了,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岭南佬”陈老板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觉得气恼,照样哼着小曲拖着木屐走到猪肉摊子前,饮了口凉茶道:“来二两脑花食一食啦。”
“又要猪脑,这个月买好几次了。”
“天热就要煲脑花汤啊,败火气还益脑,吃哪补哪嘛。”
李桃花将碗里最后两口小米粥喝完,将钱放到桌子上,喊了声“兰姐我走了”,便起身离开了包子铺。
许是刚吃完饭,肚子不空心里也有底,李桃花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反正人活着不是被别人笑笑就是笑笑别人,谁爱看她笑话就看吧,她总不能这辈子不出门了。
她仰起头,大步朝天,路上遇到熟人,还主动打起招呼。
“六婶早,今天的菜好新鲜,回来我买点。”
“老叔昨晚没睡好吧,黑眼圈那么大。”
“小嫂子今天头上的簪子好看,是小哥新买给你的?”
因她神态自若,便也没人主动去挑起那些糟心话,明面上都是有说有笑。
一群小孩子从她旁边跑过,嘴里朗朗唱着:“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我道打尔脑。”
“羊,羊,吃野草,吃完野草睡大觉,过年杀羊吃羊脑。”
路旁矮房里突然冲出名彪形大汉,血红两只眼睛,冲着孩子们便嚷:“再吵!再吵我宰了你们这群小崽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桃花正巧路过,顺口道:“大白天的总不能把他们都关在家不让出门,老五哥,我看你不如改行算了,打更这活真不好干。”
吴老五脸色缓了缓,浑身戾气依旧冲天,没好气道:“钱难挣屎难吃,铁饭碗吃饭哪有那么容易,穷命一条,凑合干吧。”说完便摔门回了屋子。
李桃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木匠家门口,围了一窝孩子,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我要蝴蝶!”
“我要蚂蚱!”
“我要梅花!”
好脾气的哑巴木匠将孩子们要的木雕一一送到他们手里,唯独到了梅花时摇了摇头,改用蝴蝶替换,急得孩子又跳又骂。
李桃花扬起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笑道:“哑巴哥你还干什么木工啊,干脆改行刻木雕好了。”
哑巴赧然笑笑,用手语问她这几天怎么样。另外表达了担忧。
李桃花避重就轻道:“放心吧,我还能活生生站你们眼前,不就说明问题不大吗。”
哑巴对她点头,用手语让她保重好自己。
李桃花心头一热,眼睛直发酸,笑着道:“好,我会的,你也要保重好自己。”
哑巴点头。
李桃花前脚要走,后脚一群孩子便追了上去,一直追到葫芦巷子,嘴里大声喊叫:“窑姐儿回家了,窑姐儿回家了!”
李桃花忍无可忍,转过头扮出凶狠表情:“再嚷嚷把你们的嘴撕烂!”
对方见状,喊得更加起劲。
李桃花定睛去看,认出为首的孩子是这条街有名的小霸王赵黑牛,顿时洋洋得意道:“好啊,我认出你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
赵黑牛气得又骂了她几句,带着一帮孩子跑去别处了。
耳旁总算清净。
李桃花吐出口气,朝家门走去。
葫芦巷子前窄后宽,因状如葫芦而得名,李桃花家就在葫芦后半段儿,位置偏僻冷清,周围邻里屈指可数。
她离远看去,发现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乱七八糟,像是被人里外翻过一遍。只有屋前石榴树依旧郁郁葱葱,打着娇小鲜艳的花苞,含苞待放,吸引来无数蜜蜂,嗡嗡震耳。
李桃花在门外听了听,见里面半点动静也无,便猜测李贵应该不在里面。
她快速冲进堂屋,随便找了块布把亲娘的牌位蒙上收好,又快速往门外冲,因生怕李贵突然回来,不忘将平日用的杀猪刀顺走别腰上壮胆。
路过石榴树,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回到树下,将牌位放好,照准一块地方便用刀挖,直挖得满刀黑泥,依稀可见树根模样,土里才出现一个小盒子的尖尖一角。
李桃花一鼓作气将盒子掏了出来,打开看到里面的玉牌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还好,没忘了卖女卖房,偏将你给忘了。”
李桃花吹干净盒子上的土,放怀里收好,将挖出来的泥推回坑中踩结实,抱起牌位便往门外跑。
然后便差点撞倒一个人。
她气喘吁吁,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扶着腰怒斥道:“来了也不吱一声,二狗子你吓死我算了!”
少年坐在木轮椅上,双腿隐在厚重的麻布下,瘦骨嶙峋,五官清秀,阳光倾洒下来,肌肤便愈发苍白异常,浑身阴翳之气。
他漆黑的两眼看着面前少女,轻声道:“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桃花,你应该叫我的大名,春生。”
“听着跟叫畜牲一样我才不叫,”李桃花平稳下来心跳,打量着他身下的轮椅道,“你自己出来,你奶奶知道吗?”
李春生摇头,定定看她,“不要管我了,你呢,他们放过你了吗。”
李桃花抱结实牌位,“没有,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现在就要回去了。”
见李桃花抬腿要走,李春生面露挣扎之色,焦急道:“你就不能藏在外面,不回去吗?”
李桃花没好气的反问他:“不回去?不回去我住哪?房子都要被卖了,留下我也没地方去,还不如回县衙,起码不愁吃喝。”
李春生垂眸,缄默不语。
短暂的安静过去,他忽然道:“你可以住在我家。”
李桃花顿时笑了,倍感莫名其妙,“住你家?我是你什么人啊住你家?咱们俩是邻居,邻居是相邻而居,又不是临时居一会儿,凭什么住你家。”
李春生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坚定,咬字坚决,“你嫁给我,不就能住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