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长安进入梅雨季后下了整整三日的雨,雨珠如线,连绵不绝。
雨停次日,天气骤然转热,长杏街上的海棠花经过雨水洗礼却愈发夺目,似胭脂般娇艳的花蕾和粉白色渐变的花瓣相映相叠,清风一吹,便有数不清的花瓣随风飘落,犹如花雨,携着清幽花香飘进恰好从树旁路过的车辇里。
那车辇于久居在长杏街上的百姓而言并不陌生,精致奢贵,车辇右上角的明黄色车徽更是独一无二的标志,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太子殿下能用这样的颜色。
这无疑是东宫的车辇。
住在长杏街深处的顾若泓顾公子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伴读,又是皇后义子,月前,养育顾公子长大的姨母生了病,卧病在榻,已经许久不曾出门。
自那以后,顾若泓顾公子便一直守在姨母跟前尽孝,东宫太子殿下的车辇也往长杏街来了一趟又一趟。
起初是送太医来为顾公子的姨母诊脉,后来是遣宫中侍女来贴身照顾顾公子姨母,再后来便是送来各种珍稀补品。
听说太子殿下还亲自来探望过顾公子的姨母,许家与顾公子家住得近,那日许家女儿无意间曾得见其咫尺天颜,当真是龙章凤姿,贵不可言,诱得许家女儿都看痴了。
日日盼着能再见太子殿下一面。
今日听见街上传来车辇声,更是连晚饭都不做了,扔下围裙,拿起帷帽便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来。
此时从车辇上走下的人却是个女子,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乌发梳成侍女髻,容貌秀丽,身材窈窕,双手捧着名贵的紫檀木盒款款走向顾宅院门。
侍女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在侍女驻足时上前一步敲响院门:“小顾大人,咱家和锦月姐姐奉太子殿下之命来探望老夫人。”
许家女儿戴着帷帽含羞带怯地望向车辇,然偷偷望了许久都没望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嘴角倏地撇下,撩开帷帽返回家中。
顾家院门却在此时缓缓打开,顾若泓一袭青衫布衣,温雅俊朗,拱手施礼:“锦月姑娘,小桂公公,快请进——”
赵氏卧床月余,当今圣上和太子往长杏街派了一次又一次太医,可赵氏的身子始终不见好,如今只能堪堪用药和大补之物吊着,今日锦月便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送千年人参。
小桂公公则领了另一桩差事。
待顾若泓接过紫檀盒谢恩后,他便从袖笼中掏出两个精致荷包,一白一粉,上头绣着粉白相间的海棠花。
“这是殿下前次休沐时亲自去青山观求得两道平安符,这道给老夫人护身,这一道便是给小顾大人您的生辰礼,殿下今日被叶老太傅留堂,恐怕是没机会出宫为小顾大人您庆生了。”
“无妨,殿下能记得我生辰,我已莫感荣幸。”
顾若泓眉眼含笑,从小桂公公手中接过粉、白荷包。
“不过,小桂公公,叶老太傅这回又是因何生气?”
“这……”
小桂公公面露讪色,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对顾若泓道:“还是殿下的老毛病,昨儿叶老太傅给殿下布置功课,让殿下背《尚书·舜典》的上半篇……”
“曰若稽谷,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克从……纳、纳于……”
弘文馆,叶老太傅听着太子殿下背了大半时辰却越背越卡顿的《舜典》,差点气得花白胡子都立起来,“罢了,殿下莫再背,明日休沐,殿下且将此篇抄写二十遍,后日晨课时便交给老臣。”
“二十遍?舅公,您大人有大量,且罚孤抄十遍可好?孤保证,后日一早孤定能背全。”
叶老太傅自太子三岁起便为其启蒙,至今已有十三载,极为熟悉太子禀性,闻言顿时气哼:“殿下此言,老臣若能信半字,后日一早,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话落广袖一甩,便抱着书卷戒尺往授课殿外走去,岂料走至半路,叶老太傅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不由捂住心口驻足。
授课殿内,唇红齿白的小殿下苦着脸合起书册,转头却不忘吩咐锦盘速去准备两匹快马,眼下天色将黑未黑,他若快马加鞭,或许还来得及去长杏街为义兄庆生。
然刚刚撩袍起身,变故却横生——方才还吹胡子瞪眼的叶老太傅忽地丢落书卷戒尺,浑身抽搐着倒地不起。
小殿下面色一变:“锦盘,速派人去请傅老太医。”
“是。”锦盘领命,匆匆离殿。
小殿下姜幼安则箭步冲到叶老太傅身边,为其把脉。
脉弦浮大紧涩,短气喘急,发虚汗,乃是阳明中风之兆。
锦盘办完事疾步背着太子殿下常备的药箱返回殿内,姜幼安唤她过来,从药箱中翻出前次休沐时刚刚制好的四逆汤散送入叶老太傅口中,又拿出针灸为叶老太傅施下急针。
叶老太傅抽搐渐止,不肖须臾,喘急的呼吸声亦渐渐平稳。
约莫一炷香后,傅老太医匆匆赶来,躬身朝姜幼安见礼:“老臣见过殿下——”
姜幼安虚扶住他:“傅老不必多礼,且快来为舅公诊脉,方才孤曾为舅公服下半瓶四逆汤散。”
此时叶老太傅平躺在由课桌拼凑起来的病床上,脑后枕着书册,傅老太医趋步走到叶老太傅身前,俯身把脉。
片刻后,傅老太医略松口气,微直起身向姜幼安回禀:“多亏殿下救治及时,叶老才得以脱险,不知殿下可否将四物汤散的药方告知老臣?”
姜幼安并无隐瞒,脱口而出:“甘草二两,炙炒;干姜一两半;附子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人参二两。”
傅老太医:“多谢殿下,老臣这便去开新药方。”
话落,疾步走至旁边空置课桌上,提笔蘸墨写下药方,又唤来药童,命其速去煎药。
病床上,将将恢复些许意识的叶老太傅却在听见姜幼安背药方时激动地颤了颤手,小殿下这不是背得挺好,因何一篇《舜典》却迟迟背不过三句?
月升中空,姜幼安骑着马与叶家三表兄一起护送叶老太傅回叶府。
此时已近亥时,宫门将闭,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为义兄庆生了。思及此,姜幼安轻叹口气,遥望一眼长杏街方向,打马离开叶府:“锦盘,回宫。”
舅公今日十有八九是被他气病的。
他虽不爱背书,却也不愿叶老太傅像今日这般险险在鬼门关里走一遭。
因此甫一回宫,姜幼安便从书房的一堆医典里翻找出《尚书》来,翻至舜典篇,低声速读:“曰若稽谷,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帝曰……”
“殿下!”刚背至此,书房外,锦盘忽疾奔而来,躬身急禀:“陛下来了!”
姜幼安拿着书的手微顿,面如冠玉的小脸倏地白了白,“父皇这么快就知道孤气晕了舅公?”
锦盘摇摇头,眼睛清澈,遍布迷茫:“奴不知。”
姜幼安略感不妙,只觉手中书册恍若救命稻草,在去前殿见父皇的路上拿着书背了一路舜典。
东宫前殿,皇帝抿茶静坐,还未见到太子便听见太子读书的声音从庑廊下朗朗传来。
皇帝不由放下茶盏,看一眼太监刘喜:怎么回事?太子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
正想着,朗读声忽地停了,姜幼安跨进殿内规规矩矩地朝皇帝行礼:“父皇,儿臣知错,日后定好好读书,绝不再惹舅公生气。”
皇帝略松口气:原来是又惹叶老太傅生气了。
“无妨,明日朕便派人去叶府给老太傅多送些补品。”
无妨?姜幼安听见此言抬头看向皇帝,狐疑问:“父皇,您深夜来找儿臣,不是为了舅公之事?”
皇帝微微点头,继而大手一挥,威严道:“都退下。”
殿前殿外伺候的人齐声应是,垂首躬身,缓缓退出殿内。
东宫前殿的门亦被刘喜公公贴心阖上。
皇帝这才从殿前走下,来到太子跟前时却陡然换了副脸色,慈爱又宠溺道:“安安啊,附耳过来,父皇有一事求你……”
姜幼安凤眸微眯:“父皇,您有话直说,莫要拐弯抹角。”
犹记得父皇上回这般说话,还是三年前国库空虚之时,那时北地边塞战乱不止、南地宁州又遇旱灾,父皇这般慈爱的求了一回二皇姐,转头便将二皇姐嫁给无官无爵、不学无术的裴家长子裴恕。
皇帝面色讪讪,显然是跟太子一样忆起往事,其实待会儿要与幼安说得话,由他这个做父亲的跟女儿说也不太合适。
无奈发妻早亡,太子的真实身份又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便只能亲自开口。
“安安啊,非是父皇强人所难,只是近日父皇收到不少为你选太子妃的奏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姜幼安如玉般洁白无瑕的脸倏地透红,她本是女儿身,如今女扮男装做太子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怎能再娶太子妃耽误人家女子?
“父皇口中的下策……是指什么?”
她不悦抿抿唇,不太抱期望地问,问完忽然想起自己从出生便被当作儿子养,不由灵光一闪,双目灼灼:“难道父皇早有准备,在哪家大臣里藏着一个男扮女装的太子妃?”
殿内静谧,油灯火苗滋滋闪烁,映照出姜幼安白皙脸庞上浓密卷翘的眼睫。
她眼睛一闪一闪,天真无邪,仿若树林里胡蹦乱窜被猎人抓住还满眼无辜的小兔子。
皇帝忽然心事重重地叹口气:“太子,权欲迷人心,倘若朕当真命人将别人家好好的男儿从小扮做女子养,只为有朝一日嫁给你做你的太子妃,你以为,他心中是对你的爱意更深还是恨意更深? ”
姜幼安眼里的光啪嗒一下没了,这意思不就是没给她准备太子妃嘛。
“儿臣明白,父皇,您且说说想让儿臣做什么?”
皇帝语重心长的面色一凝,继而又是一阵讪笑:“幼安,也不是什么难事,父皇、父皇想让你外出游学三年,去了解了解民间百姓疾苦。”
“然后、顺便、途中、找机会……咳,寻一良人成亲生子,为皇家留下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