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平康十九年五月初八,子时三刻,长安南郊。
寂静空荡的山道上停着辆打眼一看便极其精致奢贵的马车。
大太监刘喜和太子身边的宫女锦月、锦盘以及此行负责保护太子的暗卫之首叶晋,四人各提一盏羊角灯不远不近地守在马车四角。
夜风微凉,裹着潮湿的林木气息一阵一阵卷起车帘。
“第一,保护好自己,切记不可泄露身份。”
“第二,定要生下小皇孙,以保我大燕江山绵延不绝。”
“第三,千万不要可怜男人,事成之后杀夫留子,绝不可心软。”
“第四,即便没有生下小皇孙,三年之期一到也定要回来。”
“第五……”
马车里,皇帝姜文弗啰啰嗦嗦千叮万嘱。
姜幼安一一应是,却在父皇还想往下说第六点时轻声打断:“父皇,东兴侯今日班师回朝,卯时一刻,儿臣本该跟在您身后率百官迎他,您若是再说下去,儿臣今夜可就走不了了。”
今夜若走不了,朝中百官得到风声,那往后姜幼安将再难有偷偷溜走的机会。
此时守在东北角的刘喜正好默算着时辰走到马车边上低声提醒:“陛下,该回宫了。”
皇帝这才依依不舍地止住念叨,望着姜幼安道:“也罢,送儿千里终须一别,安安,父皇走了,你莫要记挂父皇。”
姜幼安还是乖乖点头:“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忽地哑然:“……?”
不记挂他这事儿怎么能应?这孩子真是一天不气他就皮痒痒。
只是时间的确来不及了,姜文弗没工夫训她,只能气哼哼地瞪姜幼安两眼然后便甩袖走下马车,命刘喜牵马来。
姜幼安其实是在跟父皇怄气。
身为太子,她的确有为皇室绵延子嗣的责任,所以父皇让她找一良人暗中生子时,她答应了父皇。
可父皇也太过分了,竟不许她跟任何人道别,也不给她时间安排事宜,竟在她答应之后直接将她送出皇宫。
因此直到姜文弗故意闹大动静翻身上马时,姜幼安都没下马车看父皇一眼,只在车内扬声送人:“儿臣恭送父皇——”
外头一片静默,片刻后,马蹄声渐渐远去。
姜幼安咬着唇忍了忍,这才撩开车帘去看那抹逐渐远去的明黄背影。
锦月和锦盘是当年顾皇后亲自为姜幼安挑得玩伴,她们是东宫里唯二知道姜幼安真实身份的人。
锦月聪慧贤敏,见状不由提着羊角灯走上前来:“殿下莫伤心,陛下知道您心里牵挂他,不会将您的违心之言放在心上。”
姜幼安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撇了撇,倏地放下车帘:“谁牵挂他了,叶晋,启程。”
叶晋乃是叶老太傅的孙子,傍晚时候去弘文馆接叶老太傅回家的人便是他。
可他明知姜幼安即将离开长安却连半个字都不跟她透露,所以这会儿姜幼安也不喊他三表兄了,只喊他大名叶晋。
叶晋顿时面露讪色,拿这位小祖宗没办法,只能提起羊角灯走到马车前驾马,恭谨声道:“殿下,微臣知错。”
姜幼安没理他。
从小到大,她这叶三表兄认错的话说了一箩筐,可从未改过,下次再有此事他仍会从心而为。
锦月和锦盘登上马车,吹灭羊角灯。
叶晋待她们坐稳当即正色朝随行暗卫下令启程,同时低喝一声,驾起马车。
夜风潇潇,连着被雨水浇灌三天三夜的山道满是泥泞,马车行驶的摇摇晃晃。
姜幼安又一次掀开车帘,遥遥望向方才父皇消失的方向……
大燕立朝百年,姜文弗是第七位皇帝。
开国皇帝姜元空骁勇善战,四十五岁时于乱世中立朝称燕,彼时燕朝国土只有两座城池,但短短十年,姜元空便将燕朝国土扩大十倍,占据整个中原。
此后便是景帝姜显和武帝姜煜父子二人长达三十余年的“景武之治”。
景帝用时十二年将大燕因常年打仗而常年空虚的国库一点点丰盈,待到武帝时期,南吴和东齐频频来犯,武帝智勇双全御驾亲征,不过十五年时间便吞灭了吴、齐两国。
西梁震慑于武帝威严,主动派使臣来大燕求和,自愿成为大燕属国,每年都会向大燕进贡无数珍宝。
而过分寒冷且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武帝并没有征伐的兴趣。
至此,天下初安。
武帝病逝后,将皇位传给了文帝姜宁。
文帝在位四十年,励精图治,迁都长安,广开言路,减轻徭役,发展工农业,曾让大燕达到空前绝后的繁荣,也是大燕百姓生活最幸福的四十年。
遗憾的是,由于文帝在位时间太长,他选定的继承人仁宗仅在位两年便去世了。
仁宗去世之后,大燕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内乱,为登帝位,仁宗的八个儿子一度斗得血流成河。
第一次内乱耗时三个月、死了三个皇子才结束,仁宗嫡长子姜烈登上帝位,然只在位一年零九个月便不幸病逝。
姜烈膝下只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幼子,其母无权无势地位卑微,幼子身弱无人可依,皇位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姜烈死后不足半月,此幼子与其母便命丧黄泉。
此后燕朝又是长达十八个月的内斗,四王纷争,早已秘密结盟的五王姜城和七王姜愠留存到最后,二人为争皇位,假意相约喝酒谈心,实则一人备下毒酒,一人暗中埋伏。
不想却两败俱伤,五王姜城中毒而亡,七王姜愠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姜愠拖着病体登上帝位,曾想竭力留下子嗣,可惜不知是他不争气还是他宫里的美人不争气,辛苦大半年却颗粒无收,最终只能伏在美人身上抱憾而亡。
姜长弗这个皇帝是捡漏的。
他的祖父乃是文宗胞弟,比文宗小十岁,从小志向便是做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王爷,长大后,文宗曾想让其入朝历练,不想前一日晚上刚跟他提了一嘴,第二天早上这位小王爷就背着包袱云游四海去了。
这一走就是五六年,等小王爷再回来,身边已经有了农女媳妇儿,媳妇儿还怀了身孕。
文帝气得差点拿玉玺砸小王爷,倒不是气他娶农女,而是气他娶妻生子这般大的事竟然都不曾写封信知会他这个兄长。
可是气归气,文帝到底还是疼爱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第二天就派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和宫里最好的稳婆去王府里照顾弟弟的王妃。
不过这种兄友弟恭的悠闲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王妃生下孩子后不习惯长安水土,也不喜欢长安城接二连三找上门的交际,于是在姜幼安祖父三岁时,小王爷便又向文帝辞去翰林院修书的闲差,带着妻儿回了王妃的荣阳老家。
那次小王爷和文帝吵得有些厉害,离开之后竟当真十几年不曾回过长安。
直到文帝病重,小王爷收到侄子来信才慌慌张张赶来长安,却到底没见到文帝最后一面。
无人知晓小王爷有没有后悔过跟兄长怄气,但世人皆知,小王爷回到荣阳后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小王爷去世,他无任何根基的儿子姜闵很快便被长安城勋贵遗忘。
谁料仁宗的八个儿子竟然在皇权之争中全都身亡,且未留下任何子嗣,这才有人一拍脑袋想起远在荣阳种地的郡王姜闵。
但姜闵不想做皇帝,他的性子似他母亲,自小便不爱长安城那些规矩与人情,于是在收到宫里派人来接他们回长安时便悄悄带着妻子跑路了,只把一无所知的儿子姜文弗留在荣阳。
国不可一日无君,彼时大燕经历四年内乱,不仅周边属国虎视眈眈,朝中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们心思亦是蠢蠢欲动。
为稳大局,历经四朝的顾相当机立断将姜文弗带回长安,又将幼女顾永薇嫁给姜文弗做皇后。
顾、叶两家乃朝中文官清流之首,极有威望,且顾家次子镇守西梁边关,手握十万大军,没有十足把握,别有野心之人只能压下在长安起兵的心思,以待后机。
当然,这后机他们等了十九年也没等到。
只是他们手里的兵权,姜文弗也一直没能收回来。
老顾相十五年前便寿终正寝,如今大燕的宰相乃是老顾相长子,顾永年。
顾永年继承老顾相风骨,这些年亦为大燕殚精竭力,只是那纷乱横出的四年皇权之争早将大燕伤得满目疮痍。
与让大燕百姓重建家园、安生立命相比,旁落在东兴侯、镇远侯、常山王三人手中的兵权倒显得没那么重要。
只要能牵制他们三人不敢发兵反叛,于当年的姜文弗和顾永年而言,已然足矣。
如今十九年过去,大燕百姓的生活虽不能与文帝鼎盛时期相比,但总算有当年的七八成,姜文弗和顾永年也终于可以将收回兵权之事提上议程。
常山王乃异姓王,远在庆州封地,顾永年年初已派学生前往庆州上任探其底细。
镇远侯萧山三年前病逝,其嫡长子萧无衍年少从军在萧家军中颇有威望。
只是当年武帝不曾放在眼里的北地游牧民族近年来却频繁挑衅大燕边境,仁宗之后的四年内乱,他们竟夺去大燕三座城池。
如今三座城池收回两座,萧家的这位少年将军仍在北地边塞浴血奋战,姜文弗和顾永年并不想擅动他。
所以他们第一个要对付的,正是明日要回长安的东兴侯谢峥。
这些事,姜幼安身为太子,自然也知晓。
因此她此番游学之行,除了父皇交待的事外,探查萧无衍有没有反叛之心亦是重中之重。
思及此,姜幼安落下车帘,沉声吩咐叶晋:“改道,往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