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高专学生之后，我拥有了相比较之前更多的自由空间。非要说的话，这确实是件好事。

和无所事事的我相比，高专的学生们很忙，尽管是没有外派任务的硝子，每天需要治疗的伤患也数不胜数。不仅仅是咒术高层吸纳的部分咒术师，也有极大一部分自由咒术师来寻求帮助。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硝子忙碌，然后帮她递水、递药物，小小的医务室里挤了很多人，然后我就被遗忘到了角落。

灰发的高大男人靠近我，脸上是温和的笑，似乎是什么家族的家臣，眼睛弯弯得像是月牙，让人忍不住靠近他。

“这位小姐，为什么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呢？”

我抬起眼睛看他一眼，然后低着头，小声道：“我是……家入医生的助理。”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自来熟地递过来一张卡片，上面是他的名字——

狗卷凉介。

这个姓氏，我似乎听到过。

我伸出手去接过卡片。

他似乎以为这是一种默许，然后唠唠叨叨地和我抱怨着：“哎呀，家入小姐的时间真是太难约了，明明只是想要修复一下咒言的反噬而已，居然要等两周那么久。”

咒言……

我转头去看他，他有一双浅淡的、无比剔透的紫色眸子，很漂亮，很容易让人想起田野中馥郁的薰衣草。

“但是你……能正常说话。”我小声地指出来。

狗卷，这个姓氏到底在哪里听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加茂宪伦扔给她的记札上，狗卷家是“言语被诅咒的家族”。他们使用咒言，却也被言语诅咒，永生永世无法摆脱这种悲哀的宿命。

狗卷凉介大声笑，然后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呢，咒力很微弱啦，哪怕拥有咒言术式，言语的诅咒水平也不高。”

他一副庆幸的样子，“虽然是有点失落，不过这样也好啦。家中还有一位小少爷，他的咒力量就很恐怖，无法正常说话，那种程度的话对我这种话痨是个很大的考验哦。”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男人却依旧大神经地凑过来，掏出自己的手机，笑眯眯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看着他手里的电话，又看看他，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电话。”

加茂宪伦并不给我接触外界的机会，禅院直哉就更不可能如此好心，而我来到东京高专这么久，也没有人想起这件事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名片，对我说：“那么，等你有了电话的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和我分享哦。”

我抿了抿嘴，点点头。

他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眨了眨。

好奇怪的人。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但是，我不过是个可怜巴巴的小老鼠而已，靠着六眼的施舍勉强在高专立身，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或攫取的吗？

搞不懂。

……

硝子松了口气，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拿起我递过去的水一通狂喝，然后不耐烦地抱怨：“真把我当成牛马了吗？有些家伙只是挫伤也要找我治疗，有娇贵到这种程度吗？”

我摸摸她的脸，软声道：“硝子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硝子翻了个白眼，随意地倒在我身上，懒懒散散地，“刚刚那家伙找你干什么？”

我向她展示手里的名片，小声嗫嚅：“他……要和我加联系方式。”

“狗卷……凉介。”硝子眯着眼睛念出那个名字，片刻后又放松下来，“狗卷家啊，都是短命鬼。”

在硝子短暂的职业生涯中，她见过许许多多在任务中死去的咒术师，但很大一部分都出自于狗卷家，那是个被极度诅咒的家族。家臣家仆全都无法幸免，只要挂上狗卷的姓氏，死神的瞥视就随时会降临。

据说几年前，狗卷家的末裔出生，他血脉尽断，偌大的家族之下，那是唯一的新生儿。

糟糕的是，他继承了强大恐怖的咒言术式，咒力量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惊人地步，甚至被预言寿命短浅，像是命运的审判，势必要将狗卷家断绝于此。

“明明是个相当好用的术式啊……”她感叹道，“简直，就像束缚一样。”

加茂宪伦也说过同样的话。

如果咒言术式没有反噬的效果，这份能力甚至要比五条悟的无下限还要恐怖，这是纯粹立于高地的审判。

他贪婪地告诉我，如果能生出抛弃反噬效果的咒言后裔，那也不错。

但是……

狗卷家迄今为止仅剩的族人，很弱。唯一可以称得上强大的末裔，此刻还不具备让人受孕的能力。

父系的基因过于软弱时，母系会猖獗地占领高地，就无法达到加茂宪伦想要的结果了。

他怜爱地摸摸我的脸，然后凑近对我说话，像是惋惜，“好可惜，但我们山惠怀胎十月，如果生下来一个废物，我会很伤心的。”

我的价值在于此，我的职责在于此，我遵从着他的命令，所以……我只能选择强者。

硝子靠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名片，带着些微促狭，却又像是护着小崽的母亲警告我：“离坏男人远一点哦。”

我看着她，摇摇头：“硝子，我是配不上那种人的，就像直哉少爷一样，我不过是个……卑微的下人而已。”

我看到硝子的脸顿时冷了下去，然后狠狠地用指尖掐我的脸，训斥道：“禅院直哉那个脑残到底给你灌输了什么，世界上没有谁配不上谁的说法，只有喜不喜欢。你也根本不下贱，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孩一样平等的存在。”

但是。

事实就是如此。

我是个居心叵测的反派角色，加茂宪伦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要覆灭咒术界我也会乖乖照办。我会偷来最强者的基因，然后为他生出一个傀儡，接着我才能得到自由。

哪怕那份自由是虚假的、是镜花水月，但我只是麻木地为之努力。因为我的人生在开头时就已经崩坏，剩下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撑下去的徒劳。

我自从被加茂宪伦收养，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等到我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正常时，我做过反抗。

我逃跑过不止一次，自杀过不止一次。

但……

逃跑的身体会被惩罚，自杀之后哪怕停止呼吸也会被再度救回来，我的灵魂中被永恒打上了属于加茂宪伦的刻印。

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只是个任由他摆布的工具。

我逃不掉、也死不了，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副肮脏的、恶心的躯壳装着一个崩坏的灵魂，所以让我干什么都可以，让我完成任务之后立刻死掉都可以，我只是想——

哪怕那么一刻，让我摆脱那个刻印，让我自由。

哪怕一刻。

……

我告诉硝子，我想买个电话。

她反复思索了半天，遗憾地对我说，她最近没有假期，出高专需要打一个提前报告，没办法陪我去。

我只好失落地点点头。

不过硝子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实在不行你去找五条悟，让他给你买就好啦。那种大少爷，随便打个电话就会有人送上门的。”

我摇摇头。

我的肚子不痛，现在它也不饿。

如果非要去见六眼，我想要选择一个更好的时机。

我告别硝子坐在宿舍的大堂里，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

沉稳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起，我先是听到一声叹息，然后是熟悉的腥味混合着不太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

我一闻到这种味道就觉得头晕。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金发随意地散乱着，胳膊上和裤腿还有迸溅的血迹，七海建人脸上带着疲倦，但还是强撑着坐下来询问我。

我的视线停在他的手臂线条上，低声怯怯的：“我想……买个电话，但是硝子没有时间陪我去。”

七海建人少有地倦怠下来，随意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下定论：“等会我带你去吧。”

“可……可以吗？”我转过头去看他，但嘴角稍稍勾起来，脸上带着一点点含蓄的开心。

“啊，今天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他嘱咐道：“五条前辈是个很不细心的人，他如果有什么没有照顾到的，你可以尽管来找我。我有时间的话会帮你处理的，不用不好意思。”

这句话还是言轻了。

五条悟此人，七海建人信任他，但并不尊敬。出身于御三家的五条少爷，却和御三家的做派完全迥异，甚至是两个极端的存在。

他的实力纵然让他放肆，但很多方面，在七海建人看来，并不妥帖。

他眼眸深沉，站起身来打算离开，身后却跟了个小尾巴。

七海建人无奈道：“近藤同学，其实你可以待在原地等我一会的，我去换个衣服很快就出来。”

还没等我回复，他就又改变了想法，“算了，来房间里坐坐吧。”

我红了脸，猫猫一样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发出惊异，“唉？”

“啊，不要误会。”他脸色平静，“只是让你去别的房间坐着等我而已，我不是五条前辈，没有他那么变态。”

他拇指上挂着两片钥匙，打开了相邻的两扇门。

一扇上面确实放着“七海建人”的铭牌，而另一扇门上空空如也，就连房间也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就柔软舒适的长毛沙发，和桌面上仅剩的、摆的整整齐齐的一套茶具。

七海建人指着沙发道：“请在这里等我几分钟吧。”

我坐过去，看着他离开，然后新奇地张望着。

大腿下方的沙发是柔软温暖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干净整洁，似乎被很好地打理过。房间里虽然空荡，但也没有落满灰尘的风霜，反倒像一个正常的、被长期居住的地方。

就像是，在某个工作完成的午后，名为七海建人的男人会坐在这个沙发上，沉默地、静谧地休憩，像是曾经和谁一起待在这里一样。

我轻轻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股很浓郁的、怀念的味道。

人的咒力是有情绪的、也是有味道的。七海建人的咒力长期留存在这里，变成了温暖的香味。和他身上的味道完全相反。外表冷硬的男人，真实的咒力却混合着暖洋洋的阳光和柔软。

而那位外表热情可爱的六眼，咒力却像是高傲的冰。

但太阳会灼烧皮肤，冰会冻伤肉/体，无论是什么样的咒术师，疯狂起来也只会变成武器。

“咒术师都是疯子”，这句话应该是咒术界的唯一真理。

大家都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艰难存活，而只有变成疯子，才能永远心安理得地蜷缩在这个世界，催眠自己是多数人中的一员。

只不过有的人疯得明目张胆，有的人却还竭力想要装作普通人，去拯救这个歪曲的世界。

我有些累，但还是双腿并拢着，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上半身稍微往后靠，把自己埋在软软的沙发里。

一颗银白色的脑袋从门口往里看，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唉？这位小同学怎么在小灰原的房间里呢？”

我连忙坐起来，谨慎地回答：“我拜托七海先生陪我去买电话，所以在这里等他一会。”

“悟少爷，是刚做完任务吗？”我望向他，精致漂亮的脸蛋完全显露出来，没有戴那个丑的甚至有点可爱的墨镜，蓝色眼睛蒙蒙的，应该是有些疲倦。

身上穿着高专的校服，有力修长的大腿线条暴露无疑，上半身的校服是邋邋遢遢略显累赘的长度，但在他身上也显得刚刚好。

好像很少见到六眼穿常服的样子。

“是啦是啦。”五条悟打了个呵欠，倦怠地走到我身边，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柔软的沙发因为他的体重而下陷，我整个人更加深入地坐在了里面，像是被沙发和五条悟包围了。

“话说，为什么不和老子说呢？”他低低的声线响起，“小同学没有电话，为什么不告诉老子呢？”

不开心吗？

我迟疑地看着他被垂落发丝挡住的脸，“因为……悟少爷好像很忙的样子，我我不能用这种小事打扰你。”

“呵”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像是笑了一声，但又像是轻微的呼吸一样，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甜腻的语调。

长而白皙的指尖伸过来，中间夹着一张黑金色的卡，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用这个。”

我看看他的卡，然后又转头看看他，拒绝道：“我有自己的钱。”

虽然不多，是所谓的“领养人”为我留下来的部分财产，可能在这位大少爷眼中也不值一提，但买一个电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用这个。”手掌没有拿开，男人的声音悠扬中带着调笑，“小姐，你是老子捉回来的哦，买个电话还需要你自己给钱的话，老子的名声会变得很差的。”

“好歹现在也算是……五条悟的女人嘛……”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五条悟的女人。

近藤山惠名义上，是被禅院家驱逐的女人。被大家族驱逐的女人数量众多，但这好像是唯一一个、得以被五条悟看上的。

他们肆意揣测两人的关系，甚至将禅院直哉也拉进这场荒唐的畸形恋爱中，家族中的长老因此对他耳提面命。

五条家主未来的女人，决计不能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也绝对不能是被其他男人拥有过的女人。

这种乱七八糟的言论，最近五条悟已经听了太多太多。

他懒得解释自己到底出于何种目的将眼前的女人收入高专，但唯一值得肯定的是——

他的的确确，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很浓重的好奇。

像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一样。

我睁着那双无害而纯净的眼眸望着他，克制又迟疑地问道：“悟少爷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嗯？”他心情颇好地甩甩头发，“老子吗？老子觉得很有意思啊。”

他笑嘻嘻的，“看他们为老子的谣言着急的样子，像是团团转的蚂蚁一样耶，太有意思了。”

纯粹的、像猫咪一样的坏心眼。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们只是……很普通的关系吧。悟少爷救了我的命，于是我想留下来回报您和硝子，但如果被传出一些不好的言论，是不是对您很困扰呢？”

……

“你在试探老子吗，小姐？”他凑上来，蓝汪汪的眼睛盯着我。

距离近到我能看清眼睑上面生长的纯白睫毛，如落雪一样纯净，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脆弱又美丽。

“老子是无所谓啦。”他大大咧咧地随意靠近，然后指尖去戳我的圆嘟嘟的下巴，眼眸中一丝多余的亲昵都没有，无比单纯地、像是宣布一件事情一样：“毕竟老子可是——最强啊。”

最强者的脸上一分的动容都不曾有过，我甚至有些怨恨。

想要俘获他，似乎艰难异常。我望着那片浅薄的唇瓣，忍不住发狂似的幻想：

如果我现在告诉他，我很仰慕悟少爷，他会心软吗？

如果我真诚地袒露我的需求和渴望，他会愿意对我施舍一份友善吗？

于是整个人的思绪都飘走了，只剩下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唇角，身体蠢蠢欲动。

“小姐，你好像……很饿的样子哦。”他新奇，“难不成是想要吃掉小悟吗？”

“可以吗？”我抬眼去乞求他的心软，睫毛像是绽开的花尾，眸光中是一圈圈涟漪的波纹。

“我还是……无比崇拜您的力量和强大，我还是……想要抬着头一直望着您。”

他没有回答，只是靠得更近，近到我只要抬头就能碰到那片唇。

呼吸都在互相黏连。

我鼓足勇气靠上去。

……

手指制止了我的行动，无下限仍然时刻提醒着我的位置。

“不可以哦小姐。”唇瓣上传来的是推拒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朝前一步的距离。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像个喵喵叫的小猫一样恳求他，然后小声地、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角落里、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偷偷分享着秘密：

“我啊，其实更喜欢诚实乖巧的孩子哦。”

所以，不会亲吻我，不会被我俘获，更不会渴望我。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我是个被彻底改造过的怪物，我是个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攫取强者力量的反面人物。

我红了眼睛，不是愤怒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厌恶。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我不是害怕六眼，而是深深地厌恶他。

厌恶他的自由，厌恶他的高傲，厌恶他拥有我不曾有过的东西。厌恶他随意靠近我，又像丢垃圾一样把我拒绝，像只猫咪一样甜腻地喵喵叫。

厌恶他的，表里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