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解除婚约?!”
“没听错吧,她和瑞王不一直好好的吗......”
“可是发生过什么?这也太突然了。”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安阳郡主疯了吗,她是怎么想的啊!”
“谁知道,这人向来不走寻常路,她生母从前不也……咳。”
“可婚姻大事向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还是与天家结亲,岂是她一小女儿家能做主的?这也太荒唐了,想必恃宠而骄,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吧!就没见过这般狂妄之人,这也太不把天家放在眼里了……”
一时之间,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黛窈一人身上,各种议论猜测充斥席间。若非上首坐了个帝王,鎏宵台怕是能直接炸开了锅。
有人忍不住去看沈延歌。
夜色下,只见瑞王殿下面色青青白白,一时间颇有些变幻莫测。
上首的承明帝则抵拳轻咳了几声,呷了口茶,这才缓缓道:“安阳为何,有此一愿?”
帝王开口,四下渐渐安静下来。
君无戏言,言出必行。但黛窈没有忘记,承明帝所谓的“请愿”有个前提条件——合情合理,且不超出能力范畴。
为了合情合理四个字,黛窈曾辗转反侧,绞尽脑汁,但她到底也才十七岁,面对天家皇权且不殃及家族的情况下,又能想出多周全的法子?
还真有一个,并非近来才想的。
而是蓄谋了长达半年之久,为此私下里吞过不少药物。
“实在是臣女福薄,皇伯伯。”
黛窈下意识将声音拔高,脆生生道:“臣女安阳,身患隐疾,且终身没有孕育子嗣的能力!”
此一言。
不可谓不石破天惊。
鎏宵台满座皆寂,一时间落针可闻。
傅湘前搭在翘头案上的手,指节轻颤了一下,随即撩眼,朝少女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双黑瞳深深寂寂,眸光掩在睫羽之下,映着跪在阶前那道小小的影子。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彼时安阳意外被医师诊出隐疾,药石无医。因觉羞耻,也不想让身边人担心,便不曾将此事告知家中任何人,后来愿意面对也知晓轻重分寸,前段时间又听母亲提起婚期,才想起此一遭来。”
“如安阳这般境况,实不配嫁入皇室。”
“但臣女又十分清楚,皇伯伯是个难得的仁慈君王,一向对安阳极尽宠爱、垂怜、宽容,即便知晓情况,也必然愿意接纳安阳。”
“可安阳却有自己的骄傲自尊,断不可舍,断不可弃,也断断不肯以此残身,侍奉瑞王殿下那样尊贵的人。”
“婚约解除之后,安阳不会再同其他任何男子缔结姻亲,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予任何人,唯愿此一生打马长歌,纵情山水。”
“臣女没闹小孩子脾气,没开玩笑,句句属实,且句句发自肺腑,还望皇伯伯能够理解成全,安阳感激不尽!”
辰欢和白露伺候黛窈多年,可谓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此刻也和鎏宵台大多数人一样,震惊到近乎花容失色。
一时也很难消化她话里所代表的意思。
黛窈则自顾朝上首的帝王拜了下去。
额头抵地,沾染尘埃,姿势虔诚。
一道明缘由,乃女子阴私羞耻之事,即便天家要派女医查证,也显得小家子气了。
即便真要查证,黛窈也已做好万全准备。
二撇开家族,家里人都不知道。
三捧了皇帝,您是仁君,把你可能会说的话先说了,又适当以“骄傲、自尊”等符合自身性情的说辞将矛头和罪责拉回自身,大家都听着呢,也不会怪你帝王家“薄情”。
四承诺此生不嫁他人,试图周全皇室颜面和安抚萧贵妃,你儿子得不到的助力,其他皇子也得不到,你大可放一万个心。
大庭广众之下道明缘由,摆明立场和态度——不存在任何腌臜阴谋,全程没诋毁沈延歌半个字,也算给足了天家体面。
算不得滴水不漏,却是黛窈搜肠刮肚后能给出的最“周全”的说辞。
即便帝王想要反驳什么,一时也找不准该从哪里下口。
黛窈自己呢,心下的期望其实并不多高。但正所谓想要达成某个目的,起码得先迈开第一步。
皎皎冷月下,明黄幡旗在御座前迎风飞舞,沈玖居高临下扶着鎏金把手,久久盯着阶前少女,好似初次相识。
无数道视线长久驻留在黛窈身上,仿佛在看这个世界的异类。
席下沈延歌则不自觉捏碎了手中酒盏。
午时殿中争吵时,黛窈提到解除婚约,不说沈延歌,即便是姜烨、姜钰雪、姜宝姗等人,也以为那不过是她气头上的话。
没曾想她是认真的。
没人知道黛窈蓄谋已久,以致于所有人猝不及防。
所谓“身患隐疾、无法生育”,一时间也无人辨出它真假几何,又或是某种托词。
唯一明确的,安阳郡主自请退婚。
“即便你无法孕育子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延歌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
没人知道此刻的瑞王殿下,眼前浮现的是多年前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姑娘,才被接回京中不久。
炎炎夏日,她着一身浮光灿灿的碧色罗裙,在御花园的宫道上撞见他时。
“窈窈,这是七殿下。”她的祖母示意她打招呼。
“给七殿下问好呀。”小姑娘笑嘻嘻的,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来,一双眼瞳水汪汪的,映着皇城六月绚烂的霞光。
“祖母说,七殿下是本郡主未来的夫君,是真的吗?”
她很大胆,上前就要拉他的手,沈延歌惊了一跳,侧身避至萧贵妃身后。
她的祖母面上有些挂不太住,似觉宝贝孙女唐突无礼。好在四下宫妃们见她天真烂漫,大都掩着扇子笑作一团。
“这安阳郡主,可真是人小鬼大呀。”
“不错,七殿下确是安阳未来的夫君呢,你知道夫君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小姑娘笑眯眯说:“将来要娶我做新娘的人呀。”
还是小少年的沈延歌皱眉,别开脸道:“不成体统。”
他看上去并不喜欢她,小郡主哼了一声,便也不再执着去拉他的手。
可时至今日,沈延歌依旧记得小姑娘当年的笑容有多灿烂,像初升的朝阳。记得她身上穿着的碧色罗裙,上绣游动的小鱼和跳跃的青蛙,手中团扇是两只斑斓雀鸟。
除此之外,更早年的时候,他的未婚妻才四岁,还是个奶团子小娃娃,沈延歌自己也才七八岁。
彼时承明帝才刚登基不久,同样是某次宫宴,父皇亲自给了小郡主一块桃花酥。
瞥见他在看她,她眨眨眼睛:“你想吃吗?”
奶声奶气的,扑闪着长睫。
沈延歌自幼闷在书房里,背不完的书,习不完的课,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要修,平日没时间玩耍,更难得一见这般软糯糯的小女娃。
他不自觉盯着她看。
那时的奶团子还不知道他是谁,又或对“皇子”没有概念,拿着啃得只剩一半的糕点,踮起脚尖。
有口水,他不吃。
却不想,不待他拒绝,奶团子忽又飞快缩回了手,“逗你的,不给吃哦。嘻嘻。”
“......”
八岁了,跟一个小娃娃计较什么?可鬼使神差的,沈延歌没有忍住,伸手夺了她的半块桃花酥,斯斯文文地塞进嘴里,而后弯唇,看着她笑。
哇的一声,这年奶团子哭得震天响。
久远的片段,零碎且散乱。于瞬息之间在沈延歌脑海中倾轧而过,待他还想要搜寻片刻温情,却是没有了。
更多时候,他的未婚妻都在跟他说:不,不要,不好,不行。
究竟何时开始的?她好像渐渐不再喜欢他,也不爱对他笑了。人长大了为何会发生改变?
性情变了,喜好变了。
连他唯一笃定的——她是他的妻,今日也在摇摇欲坠。
顶着无数道视线的长久瞩目,沈延歌仿如风中孤树,一惯的轻慢和倨傲不在,语气拉扯出丝丝生硬:
“即便你无法孕育子嗣……届时嫁入王府后,本王侧妃所生的孩子,过继给你便是!”
寻常世家子,大都是先娶妻,再才是纳妾。
但沈延歌作为皇储,到了一定年龄,房中术也是一门必修课。萧贵妃早年便给他安排过通房,后逢黛窈替母守孝,便又先给他纳了侧妃。
总之已有的侧妃和妾室,已给沈延歌育有两子一女,大的如今都勉强能下地走路了。
满座王公大臣、世家女眷们听罢这番话,忍不住喁喁私语,心说瑞王还挺会打算。
但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一副不要钱的倒贴模样。萧贵妃作为一位贵妃娘娘,又是中年妇人,自来端重得体,气度雍华,端得面上无波,心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素来皇子选妃,将为皇室绵延血脉,尤其正妃要入玉碟,将来指不定还得辅佐君王统辖后宫,最低要求也得是品行端正,身家清白。
黛窈却过于乖张,行事惯常离经叛道,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堪得上稳重,说好听点是个性分明,说难听点就是不修边幅,上不得台面。
想起殷氏曾说过的那些话,萧贵妃至今膈应,也确实早就厌恶了黛窈,她安阳郡主既敢出入风月之地,那就断断配不上瑞王正妃之位。
此番她荒唐到提出退婚,还扬言终身不嫁,意味着其他皇子也娶不到她,萧贵妃是想“成全”她的。
可要放弃禹北王这个对沈延歌未来夺嫡有所助益的势力,叫人如何甘心?
如今大雍朝堂大致分为两个派系。
一派二皇子党。
一派七皇子堂。
二皇子沈延祚虽是个病秧子,其母却乃皇后娘娘,即便二皇子身有残疾难登大位,却不代表皇后不能培养其他妃嫔继续再生。
皇后出身显赫世家白氏,其母族势力庞大。
皇后已故的长兄——镇西候白达,生前戍卫西州多年,麾下精兵二十万,曾在对抗西戎外邦时立下汗马功劳。
沈玖尚未登基前娶了白达的亲妹妹,也就是皇后为正妻,那时沈玖暗中仰赖于白家,自是希望其势力越大越好,后来登上帝位,却对白家多有忌惮。
为免外戚乱政,加之登基后总被白家压着一头,沈玖需要一股势力与之制衡,这个势力便是“后来居上”的姜铖。
沈延歌文武双全,自幼出众,可萧贵妃母家势弱,几乎没有任何助力。
即便沈延歌将来入主东宫,也难抵二皇子和皇后一派的势力倾轧。好在有了黛窈这个未婚妻,等于有了禹北王和整个姜氏一族支持,她安阳郡主那点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作为如今京中最显赫的两大世家,白、姜二氏本无仇怨。可在承明帝的股掌之下,两家立场早已对立。
如此一来,前朝、后宫、皇子、世家之间,形成两股平衡的势力,彼此牵制,彼此制衡。
沈玖这些年自也是高坐龙椅,乐见其成。
可眼下,此时此刻。
黛窈轻轻松松几句话,就仿如拂袖拨花,妄图将帝王走了多年的棋子全盘打乱,怎么能呢?
“安阳啊。”
萧贵妃率先开口:“本宫这些年也算亲眼瞧着你长大,知你一向性子跳脱,行事无所顾忌,可你要知道,今夜你口中但凡有半句虚言,便为欺君,牵累的是整个姜家,你可想清楚了?”
“臣女万万不敢欺君!”
黛窈抬眸:“娘娘试想,天下有哪个女子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娘娘若是不信,私下可派女医官前来检验。”
检验什么?
检验她是否当真身患隐疾,无法生育?
这像什么话。
可不待萧贵妃接话。
跪在阶前的少女忽又偏偏脑袋,语气携着某种天真的困惑:“娘娘方才说,牵累的是整个姜家。意思可是但凡臣女今夜说了假话,即便家父在外戍卫疆土,保家卫国,即便臣女的祖父和庶兄都已战死沙场,埋骨禹北,他们用鲜血换来咱们在京中歌舞升平,也抵不了臣女撒谎?”
“好险哦。”
少女捂了下心口:“还好臣女没有撒谎,真的,还请贵妃娘娘务必派女医官前来检验,否则安阳就成祸害家族的千古罪人了!”
“……”
所谓身患隐疾,无法生育,萧贵妃是半个字都不信。
方才一番话的本意,原也是想吓吓小姑娘。不想对方竟然打蛇随棍上,还不轻不重地反咬她一口。
此时此刻的鎏宵台,不止萧贵妃。但凡听懂黛窈这番回敬的,无不心下讶异,千回百转。
就连御座上的沈玖,也不由再次再次看了她一眼。偏偏小姑娘看起来仿佛的确是随口一问,与她一惯口无遮拦的性情也并不相悖。
沈玖却意外的,久违的。
感受到了一丝丝如有实质的“棘手”。
在场的王公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一时连喁喁私语声都没有了。
还是贞懿长公主出来打圆场道:“安阳没撒谎就好。姜家世代忠烈,你父亲禹北王为君效命,忠心耿耿,戍卫我大雍半壁江山,劳苦功高,陛下又非是昏君,怎会因你一个小女儿犯了什么错,就当真牵累整个姜家?”
“贵妃嫂嫂跟你开玩笑呢,快起来吧。”
无论黛窈先前状似“天真”的一番诘问,还是贞懿长公主此刻这番“回应”。
简单点都可理解为字面意思。
但人活世俗,免不了被身份牵绊,无论双方是否有意,贞懿长公主代表的都是天家,黛窈则代表着禹北王府。
有心之人不难觉出其中机锋,一时竟也品不出来一个素来娇纵跋扈的安阳郡主,究竟是小小年纪过分天真,恣肆随性,还是心思已到了不符合她年纪该有的“深沉”?
这些年也很少有人将帝王“架”得下不来台,一时重心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黛窈自己却知道重心在哪儿。
她松了口气似的:“那……臣女安阳的请愿,皇伯伯是恩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