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撒娇
待到谢楹醒过来的时候,太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温声细语地坐在床榻旁照看她,反而自顾自地歇息。
谢楹有些后怕,大抵是太后终于忍受不了自己的这一身毛病和惹事能力,生气了。
她小心翼翼地长舒口气。
太后闭着眼,嘴却张开了,悠悠道:“醒了?”
闻言,谢楹脊背一僵,条件反射似的坐了起来,乖巧道:“皇祖母,我想喝水。”
侍候的春水端了温茶递了过来,小心地喂给她。
谢楹自己捧着杯子喝了起来,不需要喂。
末了,她还猛地呛了一下,咳个不停。
太后道:“老虎都吃不得哀家的蛮蛮,喝水就能呛着喽?”
眼见老太太已经看破了她的苦肉计,谢楹无奈,撒娇道:“皇祖母,我饿了。”
“饿了也不准吃。”
太后起身,在管事姑姑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脸上神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谢楹清楚,现在才是问题最大的时候。
她尽量低垂着头,避开视线交错,手里漫无目的地绞着锦被。
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忽的大气不敢喘一下,还不停地咳嗽,太后自己的心里像是有片冰雪在不受控制的消融。
最终,她叹口气,败下阵来。
“翠姑,去准备些清淡的枣粥来。”
“我想吃肉。”谢楹抬头,眨着眼睛提出自己的诉求。
太后无奈,“按她说的来。”
管事姑姑见气氛已经缓和,笑着应下,转身吩咐宫女去准备。
谢楹拽拽太后宽大的袖子,一只小手又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道:“皇祖母,你快坐下呀。”
太后耐不住她的拉扯,坐了下来。
谢楹顺势坐在太后怀里。
老太太佯装不理她,依旧绷着脸,也不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抱她。
但没关系,小娘子自己给自己找了机会,白嫩的小手拉着太后干枯的手掌,搭在自己肩上,像是玩游戏般让太后的手环住她。
环不上的时候,还有些急眼。
太后一向严肃的人,此刻也不禁觉得,天伦之乐还是挺不错的,心中淤积的怒气早就消散了,只剩下自己的这个小糯米团。
谢楹有些委屈道:“皇祖母,你怎么不抱我了呀?”
“抱,哀家抱,”太后嘴角溢出喜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疼爱的不得了,“哀家的蛮蛮没事就好。”
“皇祖母,我错了。”谢楹诚恳地道歉。
“哦?说说错在哪儿了?”
谢楹想了想说:“错在不该和两个皇兄置气了,他们打我,还把我推下去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太后刚觉得意外时,又听自家的小姑娘捏紧胖拳头,稚声稚气道。
“虽然我挺想打他们一顿的。”
太后问:“那你为什么不打?”
谢楹抬头,笑盈盈地望着太后,说:“因为,比起来打他们一顿,我更想让皇祖母高兴,不让你生气。”
兄弟姊妹相争,是太后老人家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之前,原身和两位兄长打架的时候,太后才会生气吧。
似乎没料到谢楹会这么说,太后一时间有些呆愣。
管事姑姑也有些感动,在旁边附和道:“太后,公主殿下念着您的好,心里装着您呢。”
这么小的孩子自然没什么算计,更何况又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
太后心里也是感慨颇多,下意识又是一阵后怕,她哪里会生气蛮蛮的气?
她担心的不过是这孩子的命呐!
“你这傻孩子,下次有谁再敢这么欺负人,有皇祖母罩着,你就尽管打回去,听见没有?”
谢楹用力点点头,笑说:“那我还要学武功,之后保护皇祖母。”
太后眼睛湿润了些,欲言又止道:“哀家的蛮蛮……”
谢楹又问:“皇祖母,那个哥哥还好吗?”
这时,太后这才想起来,永安宫的偏院还有一位受伤的质子。
回想起昨日那质子半死不活的可怜模样,太后也是微愣。
有关那位“怪胎灾星”的传闻她也听过一些,直到昨日亲眼见到,却依旧心有余悸。
也难怪世人都道,那质子乃是邪祟附体,不吉利。
但凡这件事没有牵扯到蛮蛮,太后绝不会亲自出面。
太后板着脸问:“说吧,为什么要去救他?”
谢楹一本正经道:“是皇祖母亲口说的,作为公主,不可草菅人命,我觉得我有必要见义勇为。”
“你又没做那种事,何必搭上自己性命?”
“可我看到了,”谢楹愤愤道,“把无辜的人推下去,算什么皇子?把妹妹推下去,算什么兄长?我讨厌他们!”
太后顿了顿,道:“蛮蛮,即便你说的是对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否真的有能力挑起这样的正义?”太后缓缓道。
闻言,谢楹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胖滚滚的圆拳头,以及半大的身体陷入了沉思。
他们固然不对,但她现在,好像还不能自保。
太后叹口气道:“蛮蛮,哀家知道你性子急,但日后,你须得明白,在这宫里,保全自己,远比其他重要得多。”
谢楹点点头,似有所悟道:“我知道了。”
谈话间,殿门外响起一道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
一众侍女太监行礼,太后依旧不慌不忙地坐在谢楹身边,抱着她,似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有改变视线。
皇帝谢翰面带不悦地走了进来,气势凌人,开门见山道:“母后,您把卓儿和远儿两个孩子关起来了?”
“是哀家做的。”太后瞧也没瞧他,淡然道,“姚贵妃的嘴倒是快呢。”
谢翰没有发怒,只是盯着她,命令似的道:“他们两个做了什么,竟让母后如此惩罚?”
虽说姚贵妃的确来他这里哭诉了,但两个孩子而已,能过分到哪里?
说着,谢翰的视线又移到了太后怀里的谢楹身上,可惜,谢楹也不瞧他。
谢翰这才把怒气一股脑儿倾泻了出来,瞪着谢楹吼道:“谢蛮蛮,身为公主,竟如此没大没小,你何时才能懂点规矩?”
太后冷哼一声道:“皇帝这是来找我们祖孙俩撒气来了?哀家估摸着,定是姚贵妃在陛下耳边说了不少耳旁风吧,怪不得呢,可真是有了儿子忘了女儿,难不成,我们蛮蛮,只是哀家捡来的不成?”
“母后,您也跟着胡闹?朕教训蛮蛮不行吗?在这么被您惯下去,她迟早要无法无天!”
太后刚想要说些什么,谢楹却拉住了她,自己从太后怀里挣脱。
看着皇帝,谢楹并不害怕,她只是乖巧地低头认了个错,脆声道:“父皇,我错了。”
谢翰似乎也没意识到这种情况,蓦地愣了下。
“我不该和两位哥哥闹不愉快,不该去麻烦皇祖母,不该在自己快被老虎吃的时候还要反抗。”
此刻,谢翰才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厉声问:“被老虎吃?”
谢楹解释道:“我今天去找两位皇兄,在斗兽场遇到了他们,眼见他们把一个敌国来的哥哥推给老虎……”
说着说着,谢楹害怕地抖了抖,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继续说:“我说这样不好,夫子说了,两国要和平,我觉得那样会给父皇带来麻烦,我不希望父皇太辛苦……”
“所以我就说不要这样。”
“但他们不听,还骂我是矮芝麻。”谢楹抽噎着说,“我说才不是,我是父皇的女儿,父皇不是矮芝麻。”
“后来我想去救人,皇祖母说,公主不能草菅人命。”
“结果,”谢楹委屈道,“皇兄把我扔下了斗兽场,如果没有哥哥,我就被吃了……呜呜呜。”
说完,谢楹抱着太后的腿就开始哭,委屈得一抽一抽,令人心疼极了。
扶桑和春水见状,也是心里万般委屈,她们的公主并不是嚣张跋扈的主儿,这可是她们亲眼所见。
两人同时跪下,说:“请陛下相信公主殿下!”
扶桑道:“我们亲眼看见三皇子把公主推下去,若不是公主命我用鸡块引开老虎,只怕那大虎就已经把质子一口吞了。”
春水哭喊道:“公主让奴婢去找太后娘娘,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侍从却拦着奴婢不让走。”
扶桑想到了什么,又说:“太傅家的小公子也亲眼所见,陛下一问便知!”
看着两人信誓旦旦的语气,谢翰陷入了自我怀疑,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的错?
太后一语道破:“陛下总说哀家惯着蛮蛮,可却不问问,为何那姚贵妃如此有本事,两个孩子私自虐杀大昭刚送来的质子,却能让一国之君以及哀家都丝毫不清楚,就连谋杀公主和一国质子,都无人敢阻止。”
谢翰脊背一凉,他不傻,自然也明白了一件事,姚家的势力似乎的确有些大了。
“说不定哀家再去晚些,蛮蛮没有葬身火海,倒要葬身虎腹,还是自己的皇兄亲自推下去的。”
说到此,太后又冷笑一声,说,“还有一国质子死在斗兽场,使者未走,质子倒先出事,这才不过是第一天!若是传了出去,陛下打算让百姓如何看我们大澧?”
太后故意把这件事往大了说,心中倒是感慨,大澧的公主与大澧的皇子,竟不如与大昭的皇子关系淳朴些。
谢翰瞬间醒悟,有时候,一国信誉与名声,胜过千军万马。
“母后提醒的是。”谢翰失了刚才的气焰。
谢翰又看了看哭得伤心的谢楹,动作尴尬。
但身为皇帝,自然不会主动认错,便说:“这件事朕会调查清楚,但那卓远两个孩子毕竟年幼,朕会罚他们的夫子,以儆效尤。”
闻言,谢楹红着眼睛,说:“不行。”
小娘子据理力争道:“岑夫子是好夫子,他教课认真,就是他教了我好多道理呢!”
谢翰紧锁着眉头道:“你就这么想让朕罚你的皇兄?”
言外之意其他人都懂,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日后定然会骨肉相残。
虽说此事是两个皇子的错,但谦和才是他想看到的。
那拔高的音调不由得令谢楹肩膀颤了下。
可她没有害怕,依旧挺着胸脯语气坚定道:“对!夫子没错,错的是皇兄,凭什么罚夫子?”
嚣张跋扈是吧,那她就随了他们的意。
谢楹撸起袖子,露出红痕与伤口,说:“蛮蛮差点死在斗兽场,明明就是皇兄的错,如果这次父皇不罚两位皇兄,下次,蛮蛮也敢这么做!”
“你!”谢翰指着谢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本来以为她真的会有什么改变,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法无天。
太后道:“够了陛下,蛮蛮还需要休息。”
“至于两个逆子,就有哀家修理一段时间,”太后悠悠道,“告诉姚贵妃,等她的儿子们什么时候知道做人的道理了,哀家自会把他们送回去。”
“母后——”
“恒儿,你心里该看清一些事情了,”太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还有那大昭质子,这三年务必安全,万一他出了事,届时,怕是会牵扯诸多麻烦。”
最后,谢翰也只得应了下来,出了殿门,谢翰直接移步娇鸾殿。
容貌艳丽娇柔的女子正在贵妃榻上坐立不安,只待谢翰的消息,此人正是姚贵妃。
眼见谢翰走进来了,姚贵妃带笑,匆忙起身迎了上去。
只是左顾右盼都不见那两个胖胖的身影,笑意骤然收敛,心中隐隐不安。
果然,她刚柔柔地唤了声“陛下”,便被男子厉声打断。
“你骗朕?”
姚贵妃一愣,手里的帕子捏紧了些,故作不解道:“什……什么?”
谢翰冷声道:“够了,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
“陛下是在说卓儿和远儿?”姚贵妃杏口微启,胸口如山峦般起伏着,“那也是陛下的骨肉啊。”
“朕知道。”谢翰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水,握着杯子的手渐渐收紧,语气弱了下来,“母后已经发话,要亲自管教卓儿和远儿。”
闻言,姚贵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愣在原地。
“毕竟是母后的皇孙,她不会多严厉的。”谢翰劝道。
姚贵妃却不依,转身围在皇帝身边,求情道:“陛下,陛下,两个孩子何时离开过臣妾?臣妾去求母后,她一定会答应的!”
“真真,你还不明白?卓儿都已经把蛮蛮推下斗兽场了!”
她并不在乎,道:“可……可七公主现在不是没事吗?既然如此,不如就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谢翰打断她,眼神里满是诧异,似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道:“真真,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了?那种话怎么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臣妾什么样?”
姚真也笑了,说,“陛下,是您许诺过的,您说会让臣妾做皇后,可结果呢?因为所谓的先皇口谕,大臣不允,你便一直拖着,臣妾理解您,只要臣妾与陛下相爱就好。”
“可是您答应过臣妾,不会让两个孩子与臣妾分开,可结果呢?”
姚贵妃冷笑道,“还是为了先皇后的独女骗了臣妾。”
谢翰似乎有些心虚,他没有直视姚贵妃的眼睛。
“陛下,就因为她谢楹是皇后所生,就比臣妾的孩子高贵是吗?”姚贵妃步步紧逼道。
谢翰站起身否认道:“并非如此!”
片刻后,他又缓缓坐下,沉声道:“朕答应你的事绝对不会食言,再等等,等找到了机会,朕绝对会把朕与你的孩子带回来。”
即便姚贵妃再心有不甘,也只得咬牙忍住,“臣妾多谢陛下。”
而此刻,弯月之下,寒气凝霜。
深沉雾霭的偏院里,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映着一道瘦长的孤影,蜷缩在角落里。
半睡半醒间,少年人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沁满汗珠,他双眸禁闭,似乎有了梦魇。
梦里,一道看不清面容的单薄身影浮现,虚无缥缈,萧初霁发觉自己忽的长高了许多,低头看着角落里的小身影。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脑海一片空白。
而那个小娘子却发着颤,仰头好奇地打量着他,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萧初霁愣了愣,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身体,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喃喃道:“萧初霁。”
他补充道,“我只记得我的名字。”
“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