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的偏院里，萧初霁正闲来无事看书，烛火微晃，恒泽默默地上前给少年递了个毯子。

这是七公主拿过来的，很暖和。

萧初霁道了声谢，接了过来，他视线不改，另一边问：“大昭皇宫可有消息了？”

恒泽摇摇头，示意不清楚。

萧初霁垂眸，道：“恒泽，我已经是弃子了么？”

恒泽猛然摇头，哼哼啊啊示意不是。

“父皇不喜，母妃早死，我自身又在敌国，质子之身。”

萧初霁眼底染上一抹哀意，自顾自地说着，“可母妃临终前交代过，要我活着。”

哑仆担忧地看着他，生怕小殿下有什么想不开的。

恰在此时，院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哥哥，我来找你啦。”

恒泽往外看了一眼，用手指比了一个七。

是七公主。

萧初霁微愣，还是让恒泽放她进来了，自己也起身坐到圆凳上。

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绒外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一个糯米团子。

在进屋子前，谢楹就跺了跺鞋子上粘的泥土，又抖了抖领子上的白雪，这才踏了进去。

见状，萧初霁微微发愣，一瞬之后，他说，“七公主有什么事么？”

谢楹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说：“哥哥，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惊喜？”萧初霁不明所以。

谢楹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锦囊，本意要递给他，但萧初霁并没有接，谢楹硬是拉着他的手，把锦囊塞到他手里。

她脆声道：“这是我皇兄给我带的星灯草，送给你。”

说完，谢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

萧初霁看着手里的锦囊，还未打开便已经嗅到浓而不呛的花香。

他打开一瞧，竟是密密麻麻的星灯草种子，带着大昭国土的气息。

恒泽也认出来了这些种子，看向七公主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感激。

萧初霁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涌过，暖暖的，令人喉间发涩。

他回想起来刚来大澧的时候，恰巧是大昭子民种植星灯草的时节。

冬日迎春之际种下，春日便可绽放，届时花香十里，数月不散。

萧初霁眸间微颤，一抹哀色闪过，轻声道：“多谢公主。”

谢楹抓着他的袖子，说：“哥哥，我们一起种花吧。”

萧初霁顿了顿，看了眼窗外渐渐露晴的天空，应了下来，“好。”

两人在小院子里找了一处平坦地，雪还未融化，萧初霁拿了把扫帚将雪花清扫干净。

谢楹就拿了把小铲子，在地面上刨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乐此不疲道：“哥哥，我们把这些地方都种完，好不好？”

“公主随心意就好，”萧初霁说，“总归这里是公主的家。”

谢楹想了想，眨巴着眼睛瞧他，心说，可你才是未来统一天下的大暴君啊，再过十年，你就是这天下共主。

但这些话谢楹自然没说，她觉得，现在还是给萧初霁留点好印象吧，日后若是真出了问题，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思及此，谢楹凑过去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拉低些，说：“哥哥，种花。”

“好，”萧初霁应着，看着眼前的小糯米团子一颗一颗的将种子放进坑里，喃喃道，“星灯草是我们家乡特有的植物。”

谢楹仰头，好奇地看着他。

“在我们家乡，星灯草可以传达爱意，倘若带心上人去看星灯草开花，那就意味着一生一世。”

萧初霁眼底涌上一抹惆怅，“我父皇曾经带我母妃去看星灯草开花，但后来——”

他顿住，没再说下去。

谢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换了个话题问，“哥哥看过它开花吗？”

萧初霁摇头道：“没有。”

谢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哥哥，我送你开花的星灯草。我们一起种。”

萧初霁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目光不禁柔和了起来。

许久才哼出一道干哑的“嗯”字。

正当谢楹大功告成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前突然洒下一大片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还没等她回头，便见身后的萧初霁正浑身抽搐着倒地。

他倚靠在身后的木栅栏上，一只手扭曲挣扎着想要去抓她，另一只手则是拼了命的捏住那只想要伸过来的手腕。

看起来格外诡异。

谢楹没有见过这种场景，顿时吓得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萧初霁身体好似不受控制般颤粟着，双眸泛红，像是堕入魔道的恶鬼。

下一刻，他低下头，竟直接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拼命地压抑着。

一道细长的血痕顺着少年白皙的胳膊淌下，殷红蔓延，凝成一股坠落。

啪得一下，白雪地瞬间绽放出一朵血珠，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

谢楹瞪大了双眼，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哑仆咿咿呀呀地跑过来，将他们两个人拉开。

又拿了一块布料揉成一团，使劲儿掰开萧初霁的嘴，塞了进去。

哑仆似乎早已经习惯，使劲儿摁住萧初霁的手脚，防止他在踢打过程中受伤。

谢楹惊魂未定地看着抽搐不已的萧初霁，愣了愣，随即起身也帮他摁住萧初霁，即便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彻底摁住萧初霁。

自己如今的力气还是太小了。

谢楹紧闭着眼，长捷止不住轻颤，但她还是尝试着喊：“哥哥，你别怕，很快就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初霁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轻微的小浮动。

谢楹不知不觉已经满头大汗，风一吹，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她掀起萧初霁的衣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胳膊上两道鲜红渗血的牙印，顿时心里一阵咯噔。

但细细一看，除了新的这个，入目皆是各种牙印疤痕，横在白皙的胳膊上，大多数都已经结痂。

谢楹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哑仆将萧初霁抱起，回了屋子。

视线扫过刚种好的花圃此刻一片狼藉，谢楹依旧恍惚。

她特意用白雪围了一个小圈，中间是犁好的种花地，一个个小坑里埋着的是他们刚刚一起种下的星灯草种子。

可惜因为刚刚的突发事件，这片辛苦一下午的成果也已经作废。

谢楹没再看花圃，转身也进了屋子。

她搬了一个小椅子靠近床沿，鼓动着小小的身体爬了上去坐好。

哑仆拿了湿毛巾给他拭汗，但依旧没有拿开那块布。

额头满是冷汗，萧初霁双眼紧闭，像是得了梦魇，焦躁不安。

刚才的那个眼神，谢楹一直没忘，一个那般温润谦和的少年郎，转眼间就像是嗜血的怪物，仿佛张口就能撕扯掉她的血肉。

谢楹喘口气，问：“哥哥是怎么了？”

一旁忙完的恒泽刚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刚才目睹全过程的七公主。

他眼神躲闪，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

但恒泽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公主，年纪虽小，可刚才见到那种场面，却丝毫不害怕，不仅不大喊大叫，反而鼓起勇气上前帮忙。

换做其他人，早就要开始惊慌失措地喊自家殿下是“疯子”或是有“邪祟”了。

谢楹看出来了他的为难，只是轻松地笑了一下，说：“等哥哥醒过来，我问他就好。”

恒泽听闻，点点头，转身去了外面。

不多久，躺在床上的萧初霁悠悠转醒，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把嘴里的布料拿了出来，晃神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前几日在斗兽场，他就已经发过病了。

少年环视一圈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谢楹身上，小姑娘正坐在高脚凳子上，瞪大眼睛瞧他。

谢楹有些不知所措，就随便找了些话说：“哥哥你醒了？感觉身体好了些吗？”

醒来后的萧初霁有些错愕的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讶然。

谢楹挥挥手道：“刚才你突然晕倒了，然后……很不舒服。”

萧初霁黯然开口道：“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没有，”谢楹忙挥手道，“其实我不害怕的。”

可她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萧初霁那般骇人的模样。

平日温润单纯的少年，忽而像是个嗜血狂魔，怎能不令人心惊？

简直像极了传闻中记载的，邪祟诅咒。

看着小娘子担忧的眼神，萧初霁抱着膝盖，两眼黯然道：“公主想必也听说了吧，我只是一个外人口中的疯子，时不时就会发疯，甚至会误伤旁人。”

“我，患有疯病，是个灾星，害死过不少人。”

嗓音沙哑，似乎既承认，却又不甘。

他看着自己的胳膊，平静道，“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公主日后还是离我远些好。”

“可哥哥不是灾星，”谢楹稍一挪动，爬上了床榻，揪着他的袖子，说，“你没伤害我，才不是灾星。”

萧初霁说：“七公主，我是不是灾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谢楹没有说话，她明白了这话里的含义，转身攀爬着下了床榻。

临走之际，谢楹说，“哥哥，你好好休息。”

走到门口的时候，恒泽已经打了一盆热水回来，见了小公主，先是弯腰行礼，随后进了屋子，把热水倒好。

小娘子又交代道：“恒泽，初霁哥哥的胳膊被咬伤了，我当时拿来的药里面有金疮药。”

闻言，恒泽愣愣地点头，感激地看着她，而萧初霁则是看着自己的胳膊发愣。

他把袖子拉低，试图遮挡住这些狰狞可怖的印记。

“哦对了，还有，”谢楹回头对萧初霁道，“改日我再来，星灯草种子很珍贵的，我只有那一小包，第一次种花，可不能养死了。”

她笑了笑，粉雕玉琢的脸上还有些尘土，随后挥挥手，转身跑了出去。

不知是难过，还是委屈。

萧初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的落寞腾然升起。

明明他们的关系，真的有一点点好转。

恒泽看了看小跑着离开的七公主，又看了看自家殿下，只是长长地叹口气。

他知道自家殿下的痛苦。

其实萧初霁最开始并不是人人不喜的，他的母后不仅是一国之母，更是当时皇帝的最宠爱的妻子。

两人感情甚笃，历经重重考验成为帝后，又顺利孕育一位皇子，事情似乎朝着最美好最幸运的方向发展。

帝王展颜，对待萧初霁更是竭尽心力。

人人都道，五皇子萧初霁日后若是勤勉刻苦，定然是帝王之位的不二之选。

直到变故发生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