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周目
侍女带领切尔西娅来到龙焰宫的时候,奥德里奇正在偏殿的座上愣神。
他的手中握着一杯酒,面前用矮人灵木所制成的华贵木桌上东倒西歪摆着三个已经空了的酒瓶。
女仆朝他行了礼后离开,而他似乎已经醉了,看到她来后,随意朝着对面位置一指:“坐。”
作为王宫的物件,这桌子小得过分,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落座,切尔西娅坐下后发先同他的距离不过几尺远,他鼻息间的酒精气息喷洒而来,混合他身上的名贵香料味道,她觉得头脑间昏昏沉沉。
奥德里奇的金发散乱着,他一向是有些颓废的,不知为何,切尔西娅觉得仅仅一夜未见,他的颓废感更强烈了。
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没那么好心去担心这疯子的情况,按照他说得坐下后,她便一动不动,等候他的下一步动作。
奥德里奇并未穿外服,只着贴身的衬衫,衬衫很是松散,领口大开着,露出他光洁的锁骨,而如果顺着那领口往下看,紧实的腹肌若隐若现。
切尔西娅立即将目光移开。
他虽是君主,但这般打扮就召她相见,实在是不合礼数。
这种事情,这种场景,若是传出去,是无人敢提他的不是,但对她来说,这些流言蜚语就是一支暗箭。
奥德里奇拿起自己的酒杯,朝她面前的空酒杯中倒了一半——大抵是因为他发现桌上的酒瓶早已被他倒空。
他拿着酒杯看着她,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很显然不达眼底,让她心中有些发毛。
看他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喝了的。
切尔西娅的酒量并不好,也不觉得酒精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但违抗王令无疑是愚蠢的,于是她犹豫了短暂的片刻,还是将杯中仅剩了一半的酒液喝干。
这酒的味道很冲,入口辛辣尚还能忍受,回味却是抑制不住的发呛,切尔西娅没忍住咳出了声,感觉眼泪都在眼底打转。
而奥德里奇观赏着这一切,他是天生的疯子,生来喜爱欣赏苦难。
“我可以放了他。”
他忽然开口,在寂静的室内隐隐传来回声,切尔西娅恍惚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陆斯恩。
她瞪大双眼看着奥德里奇,而他却并未再看向她,懒散地打量着手中的酒杯。
“行刑日是明天,如果你仍旧觉得有蹊跷,那么可以暂缓,不过前提是他坚决否认,而且,即使这件事结束,你也不能离开。”
切尔西娅不知道他为何会大发善心,不过按照这家伙平日的作为估计多半是给她挖坑,但她也在乎不了这么多了,脑海被“放了陆斯恩”这一点所占据。
从陆斯恩的旧居找到了希维尔家族的财宝,这是她亲眼所见的,但此事定有隐情,陆斯恩的为人她再了解不过,这不会是他的所为。
奥德里奇平静注视着她,不再言语。
“和西德一起去吧,他估计也很想见他的‘挚友’。”
提到“挚友”的时候,他着重强调了,看起来像是在讥讽。
傲慢冷血的东西自然是缺乏友情的,切尔西娅为这家伙贫瘠的同理心羞愧。
王家监狱位于王宫正后方的悬崖边,那片断崖正下方几乎被掏空,形成了一座天然的监狱。
一下车,切尔西娅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海浪呼啸,嘶吼着撞击在礁石上,破碎的浪花铺天袭来,整座监狱弥漫着一股腥气。
有海水的,也有鲜血的。
“我知道你心中想法如何,他也是我的挚友,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你浅多少。但,比起感情,我更相信证据,感情是会蒙蔽双眼的,平日的作为也是可以伪装的。”
西德说,他的话语随着冰凉腥潮的海风一道灌入耳中,切尔西娅打了个寒颤,并未吭声。
监狱的地板极为潮湿,切尔西娅看到几只老鼠匆匆溜过,它们似乎叼着一块骨头,而她是不信这里会好心到给罪犯提供骨肉的。
“到了,公爵大人。”
领路的狱卒在一扇铁门前停步,接着十分识趣地立即离开。
西德并未上前,这个温和的人还想着给他们单独的时间重聚。
潮湿黏腻的地面上铺满了茅草,腥臭气息与霉味混合充斥鼻腔。
本就狭窄的环境内,一个黑影背对着他们坐着,即使是沦为阶下囚,即使是最为严重的谋逆罪,他的脊背依旧笔直。
“……陆斯恩。”
切尔西娅叫出了这个名字,而那个身影一颤,他极度缓慢地转了身,面上带着不可置信,及不愿相信。
陆斯恩.克劳利,年轻的河谷领主,惊才绝艳的少年伯爵,由于多日苦厄环境,他及腰的金发早已暗淡,却丝毫不凌乱;身上的囚衣粗糙破烂,却有着不同于其他犯人的整洁。
他的皮肤苍白,唇色极淡,即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也难掩他惊人的样貌。
他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蔷薇,美好依旧,周身却透着沉沉死气。
他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时带了丝躲闪。
“切尔西娅……你,为什么会来?”
因得许久未曾进水,他的声音生涩,切尔西娅眼眶瞬时红了,他却又将身子转回去:“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王城,更不该来看我。”
他低下了头,他在妹妹心中的形象向来是顶天立地的,被一手养大的妹妹看到自己难堪的一幕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于是他的声音在最后带了丝控制不住的颤抖。
切尔西娅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说她是如何说服河谷的百姓来到王城,想说她这一路经历了什么,也想编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她来了过得很好。
可她知道他们并没有多少叙旧的时间,于是她压下情绪:“我怎么不该来,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过这样的日子,而我无动于衷吗?”
年轻的伯爵似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他终于又将头转了回来,这次他直视着她,像曾经那样劝告她:“回去吧,切尔西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你也做不了什么。”
切尔西娅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霎时一阵气流横冲直撞,牢房内的稻草被卷起些许,而陆斯恩的眼神这次有了些告诫的意味。
她立即将怒火压下,强制自己平复心情,尽量不让自己的魔法外溢:“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斯恩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好了,你们叙旧时间也够了。”
西德的声音传来,他慢慢步至切尔西娅身后,看着陆斯恩。
陆斯恩的表情染上了愠怒,他要说些什么,却生生压下。
“你的妹妹在这里,还要继续伪装下去?”西德说,“一起回忆那日吧,我的挚友。”
“那天,你傍晚叫我出去喝酒。我那时即将启程凯旋城——原本我是打算几年后再回来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这才提早回来……你说你要为我送行,劝我喝酒。可那杯酒有问题的,好笑的是端酒侍女弄错了,给你的反而是有迷药的那杯……怪不得,你才喝几口就脸色大变,说你有事先走一步,原来是那个时候,你就意识到自己喝的是有问题的。”
“可你就这么冲动,明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迷药,却还是要闯入王宫,企图杀死国王。我猜,你无法告知在王城外等待的老希维尔发生了意外,只得硬着头皮上对吗?”
“很显然中了迷药的你已经神志不清了,你将我这里错认为王宫,将前来巡逻的十几名御前侍卫错认为国王的贴身侍卫,你身手不凡,可又怎么会是十几名侍卫的对手?不过你依旧值得敬佩,你杀死了其中五名,最后才被制服。”
“我曾经是那么相信你,我不相信我最好的朋友会和希维尔家族勾结,意图杀死我的侄子,可你却只是因为一箱珠宝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西德叹口气,将手附在切尔西娅肩头,而切尔西娅看到,陆斯恩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表情从愠怒到了现在的平静。
良久,他点头:“是。”
他承认了,承认自己谋逆,承认他杀害无辜侍卫。
“不可能……”
切尔西娅不可置信,她紧紧抓着面前的铁栏,很显然她的力气并不会对铁栏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控制不住溢出的魔力让监狱外的浪花更加凶猛了。
“这鬼天气……”西德皱眉,好在他并未多想,“既然尘埃落定,你就安心呆在这吧,陆斯恩。放心,你的妹妹总归是无辜的,我不会让她收到伤害,至少不会收到来自奥德里奇的伤害。”
陆斯恩点点头,却叫住她:“等等,切尔西娅。”
他语气平静,像是小时候他给她在讲述童话故事一般:“你小时候总是闲不住,所有新奇的物什都难逃你之手。有一次,你还把吊灯弄坏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爬上吊灯的。你觉得闯了祸,不敢告诉我,偷偷溜进密林里许久不出来。”
“可那仅仅是一盏吊灯而已。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妹妹不会成为一名淑女,更不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你有更加耀眼的人生,你不会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切尔西娅,在我不在的日子,或许你会打碎许多吊灯,你会摔得浑身是伤,丧失往下走的勇气……但你要记住,那仅仅是一盏吊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