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两人在马车中一路无话,苏念紧贴着马车壁,手背托着下巴,目光随着马车疾驰而游移,没有落在任何一片风景上。

入到城内,又转过几条街,叶鸣赫沉声道:“我并非意属于你。”

苏念听到此话,扭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男人,男人言语时并未看她,眼神始终在前方。他凸浮有致的侧颜恰好落在她眼里,苏念眉心微微一动。

叶鸣赫与卫慈不光身形相似,两人的侧脸线条也是极像的。

叶鸣赫继续道:“我外祖母的身体你可能比我还了解,一切都是为了她。半年后,你可离开。”

苏念明白了,叶鸣赫是让她俩在纪老太太面前做戏,时间为半年,那么换言之,他的外祖母至多有半年寿命。

她好似能理解叶鸣赫的举动,但强人所难的做法她不赞同,如果他能好好与她商议,她念着与纪老太太的情意多半也会答应。

“除了京畿,你后半辈子想去哪,去做谁,我都能满足你。”

苏念本面无表情,却在听到这句时,她双眼忽然放出神采,身子都向叶鸣赫靠近了些许。

她想摆脱苏福那一家人,她想离开长安。

“甚至,我可以出银钱资助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真的?”苏念的声音都染上喜色,屁股还不自知地朝叶鸣赫挪了挪。

叶鸣赫给她递过来一个眼风,好似不屑回答她的质问。

“但前提是,你乖点,给人做妾,就该守妾的本分,别让我知晓你招蜂引蝶。你也只独属我外祖母一人,随叫随到,明白?”他的语气比方才更加硬冷而寡淡,仿若强迫他人做事于他来说稀松平常,而这个“他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物件儿罢了。

什么招蜂引蝶,什么独属一人。苏念听着叶鸣赫越说越不像话,心中十分不快。“只是做戏罢了,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自由,我爹都不会这样。”苏念的语气也好不到哪去,屁股再次一挪,瞬间又和叶鸣赫拉开一大段距离。

叶鸣赫冷笑,“苏福只会把他的女儿送到别的男人床上。”

一语便道破两人还干过那档子事,前提还是自己家人先招惹上的,苏念却不为所动,声音也冷了下来:“我都同你说了,那个事跟我没任何关系,我还是受伤害的一方,你惩治他们,我还要给你磨刀呢。”

马车停在一处府邸门前,胡川挑起帘子准备扶叶鸣赫下马车,就听到苏念说道:“我有需要的时候你也要随叫随到。”

这,这是什么话?不会是他以为的意思吧?荆州的娘子都这么旷达?还是小娘子被国公爷胁迫着做妾,有被刺激到了,想翻天?

胡川瞬间松开帘子,袖着手朝后退了一大步,剩下的话不是他能听的。

叶鸣赫挑眉,双手抱臂适闲地靠在后面,似笑非笑道:“你想叫我做什么?”

“让纪冲喊我表婶。”苏念绷着嘴角忿忿地说道,这本来就是做叶鸣赫的“妾”能享受到的福祉,她可得好好利用起来。

下了马车,苏念才发现此府邸并非楚国府,胡川见着苏念的疑惑,笑着道:“苏姨娘,这是国公爷的私宅,陛下赏赐的将军府。”

苏念点点头,提着裙裾就要拾阶而上,胡川拦着她的去路,朝她身后伸手,依然笑着道:“苏姨娘,这往后给国公爷引路的人就是您了。”

经这一提醒,苏念看向叶鸣赫,他拄着玉鸠手杖还站在马车跟前,一步未动。

她抿着唇走至他身侧,像上次在楚国府一样,只用指甲捏着他袖子上的衣料。

胡川无奈道:“苏姨娘,您这样……”

“扶紧。”叶鸣赫的耐性似乎要耗干了,语气隐隐带着一丝不悦。

刚入府邸,有个管事疾步上前,先与叶鸣赫行礼,遂向胡川耳语一番。胡川听后让管事先离开,他走到叶鸣赫另一侧,压低了声音道:“秦朗在正堂求见,需要属下将他赶走吗?”

叶鸣赫默了片刻,微侧首看向苏念,继而又收回眼神,道:“去正堂。”

秦朗本是焦灼地等着,远远地看到叶鸣赫往这边走时,笑纹都拧在一起了,他连忙起身相迎,“国公爷。”

哈着腰想上前扶一扶时,才发觉叶鸣赫左右两侧都站着人,而两人并没有要给他让出位置,让他有机会孝敬一下楚国公。

他又干干地笑了一声,随着三人再次进入正堂。

苏念扶着叶鸣赫落座,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身后。

秦朗本是圆通之人,最善察言观色,见叶鸣赫并未多搭理他,就知对方不喜他这般姿态,便敛了几分笑意,十分恭敬地道:“小人此次是来给国公爷道歉的,当初实不该受宇文犷蛊惑,更不该撺掇世子答应。”他将携带的礼品呈在叶鸣赫旁边的桌子上,虽知他看不见,还是一一将其打开,有文玩字画,有珠宝玉器,还有一红匣子黄金。“敝贽虽薄,还望国公爷笑纳。”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又给叶鸣赫揖了一礼。

苏念眼睛瞥向那林林总总的礼品,尤其那一匣子能闪到她眼的金灿灿的黄金,不由咂舌,果然是公卿豪门之间的人情往来,动辄就这样大的手笔。

“纪冲啊……”叶鸣赫微微向后仰,拉近了与苏念的距离,苏念立刻竖起耳朵倾听,就听叶鸣赫又道:“不是他本人感兴趣吗?”

秦朗心内咯噔一下,便知叶鸣赫已知晓纪冲与外族王室暗中有来往,所谓“蛊惑”和被“撺掇”都是事发后的借口。不知对方会不会念及叔侄之情放过纪冲一次。

他一直躬着身,此时暗暗抬眼看向叶鸣赫,只见他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缺个茶盏。”

话音甫落,秦朗惶恐地睁大双眼,还来不及思虑下一步怎么做,就见茶壶倾泻,滚烫的茶水就要从壶嘴里涌出。

他一咬牙,伸出双手,将那流出的茶水悉数捧住了。

叶鸣赫淡笑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秦朗被灼烫得双手颤抖,两掌之间不自觉地露出一道缝隙。

“欺我看不见?”

秦朗赶紧将手掌合掩,痛苦地拧起眉头,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开始往下淌。

堂内除了流水的响动和男人苦楚的呻|吟声,再寻不到其他声响。直到秦朗实在耐不住了,双腿一弯跪了下去。

叶鸣赫将茶壶搁在桌子上,依旧淡声道:“让他乖点,滚吧。”

秦朗如获大赦,知道叶鸣赫不会追究,他浑身颤抖着缓缓站起身,通红的双手比身躯抖得还凶,衣服下摆也全浸湿了,看着好不狼狈。

“多谢……多谢国公爷。”秦朗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苏念全程观摩了这一幕,吓得瞪大了双眼,好似自己的双手也被烫了一样,也跟着颤抖起来。

叶鸣赫居然让纪冲的人滚,而且还敢这样折磨,纪冲现在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啊,他现在毕竟眼盲,已日趋式微,怎么就……

叶鸣赫起身,手指对着装黄金的匣子点了两下,对苏念道:“你收着。”

苏念哪敢接,方才那一句“乖点”,她知道这是一语双关,她硬挤出一丝笑容,赶忙上前将叶鸣赫扶紧,笑得十分谄媚:“我会乖的,配合半年之后,就滚。”

苏念在胡川的引路下,扶着叶鸣赫去内院,她实在被方才那一幕震撼到了,心中一直忐忑,也无心观察周遭景物,直到进入寝阁时,才被里面奇特的结构吸引住目光。这是一个十分宽敞的二层阁楼。

“到二楼。”叶鸣赫道。

苏念小心翼翼地扶着叶鸣赫上楼,生怕不留神把他磕了绊了,自己一双手就保不住。

走至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口,叶鸣赫停住脚步,想来这是他入寝的屋子,苏念又忙不迭地将屋门打开,十分讨好地说道:“我没伺候过人,但是会学……”

“彭!”屋门被叶鸣赫关上,一并将苏念的人和话语都拦在了门外。

“叫胡川来!”屋内的叶鸣赫道。

片刻后胡川来到叶鸣赫的屋内,“底下的人又查到一些苏家案子的内幕,这案子并不是被吏部和京兆压着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叶鸣赫微抬眉,缓缓道,“怪不得这么久纪冲都没能解决,能让太子压着,想来干系重大。”

胡川想到此时还站在门外被吓惨了的苏小娘子,小心地询问:“那……要管吗?”

叶鸣赫慢悠悠地转目看向胡川,“我像会管?”

胡川赶忙摆出一副乖巧鹌鹑状,迅速岔开这个话题:“那昭平侯世子这边儿,要怎样做?”

大胤西北的鲜卑族,在宇文犷要继承政权时,被其弟宇文禅彧夺了王位。宇文犷与部下被逐出,时常流窜骚然大胤北部,一入秋冬就开始烧杀掠抢,边疆百姓苦不堪言。

彼时,叶鸣赫双目还未恢复,但他曾是戍守西北的大将,最熟悉鲜卑人的作战路数,暗中帮助昭平侯父子打了几场胜仗,逼迫着宇文犷投降签合约。

在谈判中,宇文犷想要大胤的作战兵器,欲夺回王位。叶鸣赫一口否决,但当时纪冲却表现出了兴趣。

如此一来,宇文犷就将叶鸣赫视为眼中钉,派杀手来暗杀他。叶鸣赫背后的伤,就是拜宇文犷所赐,现在还未恢复。

……

“再给他一次机会。”叶鸣赫道,“下次我缺的就不是茶盏,而是油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