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微雄竞)
马车驶离,辘辘声响逐渐远去。
苏念明白叶鸣赫言外之意,她成为他的妾,纪冲便不敢再纠缠,且她把他“冒犯”了,也不会被追究。
看似能解决苏念当下所有烦忧之事,但她就是不甘心。
给人做正头娘子,面对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她都找不到乐趣,更遑论做妾。单不讲以后国公夫人的地位要压她一头,她得处处赔笑脸逢迎,只论要和叶鸣赫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她都无法忍受。
再者,母亲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让她清醒?女子的悲剧,开始于要容忍与他人共享一个丈夫。
她想找一个真心待她、非她不可的郎君,不会把她拘在后院里,任她做喜欢的事。
一生时日太长,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从一而终,便也不会要求对方,只求对方对她厌倦时,不要欺瞒哄骗,两人好聚好散。
世间风光种种,不是非要与人作伴,能好好待自己就很知足了。
但现在,她被逼着给人做妾。
她想回荆州,在荆州虽然不受父亲那一家人待见,但过得还算悠然,跟本不会因为上位者一句话、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她的来去。
“阿念,你认识那位公子?”
苏念的神思被谢央晚的言语打断,她暗暗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道:“刚认识。这位就是你说的,长得和戏文话本里的俊俏郎君一样的公子?”她瞧着谢央晚一脸思|春相,又道,“你以后还是少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多看些讲山中精怪妖魅的。”
鬼怪恶狼,雄的雌的都可以披美人皮。
说完,苏念恨恨地转身,同谢央晚回到山庄里。到屋中,她身心俱疲地一头栽在床榻上,丁冬劝慰了好一阵,她才勉强用了几口饭。
也不知是苏福知道她的脾性,还是叶鸣赫回城将要纳她为妾的事告知于苏福,总之,一连几日苏福没有再来扰他。
连叶鸣赫也未曾露面。
如果成为他的妾,两人天各一方各干其事,倒也不错。只是她一想是纪老太太促成的此事,心里多少有些介怀,也不像往常那样与纪老太太走动得勤了。
这日,苏念正看着医书钻研针法,丁冬跟只兔子一样从屋外蹦进来,喜滋滋地道:“小姐,小姐,外面有人找你。”
苏念心中咯噔一下,长安城内的任何人她都不想见,她缓缓抬眸,见丁冬笑眯眯的,就越发狐疑,问道:“谁?”
“哎呀,”丁冬揽上苏念的胳膊,拖着她往外走,“小姐快去吧,你见了便知。”
“好,我现在就去。”苏念无奈只得应声,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医书,和铺展开的人体穴位图,还未言语,就被丁冬又推了一把。
“快去,我给你收拾妥当。”
苏念“嗯”了一声,便只身一人走到山庄外。
春日迟迟,春景和鸣。
身姿挺拔的青年,正微抬首凝神注视着一支树丫冒出的新绿。
细碎的光在他如水的眸中流转,泛着琥珀的芒泽。
“阿慈。”
青年闻声转身,他身形高大,恰好遮住一片亮,周身似乎有光晕浮动。
那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惹得苏念眉眼一跳,逆光中,卫慈的身形居然和叶鸣赫有几分相似。
青年的眸光定在苏念脸上,略诧异地道,“怎么瘦了?”
初见的喜悦在对方似嗔责似关怀的话语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委屈。
卫慈原也不是荆州人士,儿时随着养母从边境搬迁而来,落户的小院恰好与苏府隔一条街巷。他自有聪颖,闻一知十,在诗词字画文章上,更具天赋,少年时便成名了。苏福作为一方知州,想落个“识才尊贤”的名号,就时常邀卫慈去府中做客。
两人算是一处长大。说句实话,与亲弟弟苏君远相比,她与卫慈这个兄长感情更熟稔深厚。
苏念捏上卫慈的衣袖,鼻头泛酸,她垂着头低低地道:“阿慈,我……”
我什么?
她忽然又开不了口。
给卫慈说,与她就要定亲的男子与别人好上了?还是说,她被父亲那一家算计失了贞洁,还不得不吞下所有委屈,给那施虐者道歉,现在又被强逼给那男人做妾?
丁冬说的是,卫慈为人是靠得住,但是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关系,他拿什么、又站在什么立场去保护她?
不过是徒增另一个人的烦恼罢了。
“不想讲了,嗯?”温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头上响起,“不想讲就不讲了罢。”
苏念眨眨眼,将眼框里即将升腾的水汽强忍回去,收拾好情绪后便扬起脸说道:“阿慈来长安是要准备春闱吗?现在在哪里住下?”
卫慈扬眉,垂眸望着苏念,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却是答非所问,“小娘子不该这样心胸豁达,难过了,就要让旁人劝慰几句才好。要不然为兄见你伤怀,已经腹稿好多哄你的漂亮话,现在生生憋着,一句都说不出,反叫为兄难受。”说着,还摊手做出一脸无奈状。
苏念扬唇一笑,脸上愁绪一扫而光,“那你都想到哪些漂亮话,我想听的。”
春风轻扫,一片细小的叶落在苏念发丝上,卫慈抬手要拂去,闻言手一顿,眸光转向苏念,却是了然地浅浅笑了一声。
苏念还等着听卫慈的漂亮话,好让自己开怀开怀,可等了半晌,见卫慈再不言语,她不解地与他对视,一双眼在明媚春光中更显水盈灵动,忽然她反应过来,这次“噗嗤”干脆笑出了声。
又劝人又夸人,还这么不动声色,也就数卫慈的脑子能这么快想到。
两人言语间,早有一辆马车停于山庄外的另一侧,胡川站在马车旁侧的帘子跟前,说道:“此人名‘卫慈’,荆州知名才子,院试乡试皆第二,能在会试挤进前三甲的呼声很高,入京后就被昭平侯看中,想提前定他为门生。”
“嗯。”叶鸣赫坐在马车内,面无表情地应道,忽然他眉峰不经意一挑,“皆第二?”
“是。说也奇怪,院试乡试第一的那两人,才情远不如这位郎君。”
叶鸣赫看过去的眼神凝集了几分,从鼻端发出一声低沉的哼笑。
胡川被这阴恻恻的一声吓得额角乱跳,这才想到,与那才子郎情妾意的小娘子是他家国公爷的妾室。
前有昭平侯世子,后又来了个知名大才子,这小娘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悄悄瞥了一眼国公爷,他都感觉国公爷头上泛着绿光,他担心殃及池鱼,赶忙调侃道:“这苏小娘子就是您名义上让老太太开心的挂名妾室,管她勾搭几个男人呢是吧,话说,现在的闺秀……”
叶鸣赫转目看向胡川。
胡川立刻截住自己的话,噤口不敢多言语,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属下把……苏姨娘叫过来?”
……
半年未见,苏念正和卫慈谈论着这段时日的见闻,是以她不曾觉察有人已朝他们走近。
“长安晚上特别热闹,若阿慈……”
“苏念,过来。”
说得正在兴头上,猛然间从身后传来一把令她心惊的男人声色,她脸上瞬间没了笑容,不情愿地转身看向来人。
只是片刻迟疑,让男人似乎没了耐心,一步上前就握住她的手腕。
胡川浑身一凛,缩着颈子僵在原地,国公爷现在哪里像个瞎子啊。
苏念拧起眉间低呼了一声:“别抓了,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卫慈在见着来人对苏念的举动时,长眉皱起,脸色也沉了下来,眼疾手快地将苏念一把拉过来,“阁下是……”
苏念知晓卫慈一向待人谦和,举止端雅,能流露出这样神色便是气急了的,但对方可是他开罪不起的人。别看他一介书生,也有习武的习惯,她生怕他初来长安就惹上是非,一时又解释不清自己目下状况,便赶紧将他往后推,“哥哥,你冷静些。”
从小到大都是,只要唤卫慈一声“哥哥”,他什么气都消了。
与此同时,叶鸣赫的眼眸从苏念划向卫慈,他把手杖扔给胡川,伸出食指勾着自己的衣襟,拉着松散了些许,又扭转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声。
胡川抱着手杖将头低下,他简直没眼看,国公爷不止不像个瞎子,还想在此处揍人。
还好四下无人。
苏念安抚好卫慈,小身板又飞扑到叶鸣赫跟前,她也顾及不了叶鸣赫是否嫌弃她的触碰,两只手包裹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就拉扯着他往马车上走,急切地说道:“我跟你走。”
生怕走慢了,说晚了,叶鸣赫就得挨打。
叶鸣赫蓄势的力道被苏念扰乱,黑色的双瞳再次盯了卫慈一眼,而后任由苏念拉着离开。
胡川识相,赶紧跟上两人的步伐,他嘘了一口气,国公爷要真动手,他还挺为那个大才子惋惜的。
马车驶离,苏念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奔踏的声音,她心口乱跳,连忙掀起帘子,冲着已经追赶上来的卫慈喊道:“哥哥,你放心,我没事的。”
卫慈将马缰绳拉住,看向马车内,此时,叶鸣赫也侧首对着窗外。
瞬间,两个男人撇出的眼风在疾风中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