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祥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周婶和赵科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急。

赵科愁的是,自家这位世子爷对陶氏的态度好似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陶氏那般鲜活的美人儿,要是真被主子暗中处理了,倒也着实可惜。

可这不是他能做主的。

未婚先有子,无论在哪个大户人家,都是说不过去的。

主子这身份,搁在穷乡僻壤已是屈就,再和小门小户的女儿家生出瓜葛,有了子嗣,就更麻烦了。

愁归愁,但主子交代的事儿,他还得去办。

莫说陶家三代,即便八代十代,主子要查,他就是掘了人家祖坟也要挖出来。

赵科带着满腔的愁,隔日就动身了,临行前不忘对自家娘亲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娘您费心些,多看顾,尽量将陶氏和大人避开,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周婶亦是忧心忡忡,频频点头:“是的呢,再弄出一个孩子,这天可真要塌了。”

前些日子,周婶才收到长公主的密信,问世子在这边可好,这一下,可真好了,叫她如何回,总不可能道世子万事皆安,就是得恭喜您和国公爷,终于得偿所愿,当上祖父祖母了。

周婶的愁,不比儿子少。

即便小娃儿虎头虎脑的,看着机灵,嘴还甜,一见她就唤婆婆,周婶心头还是有些膈应。

赵科真正担忧的,并非周婶所想,但又说不得,最后也只能道:“您多留意,盯着些就是了。”

儿子一走,周婶又把陶枝母子挪了又挪,安排的屋子离前院更远,怕小娘子多想,不忘解释道:“小儿起夜多,这里离茅房更近,你们更方便,茅房那都有下人每日清理洗刷,还点了熏香,不会有味道传出,你莫担心。”

陶枝很想说,孩子习惯很好,很少起夜,但也察觉到周婶的担忧,她自己更不想和那位大人有过多接触,这样的安排,于她于孩子,其实也好。

如此寻思,陶枝更为诚心地谢过周婶。

她带着孩子赖在这里,只为躲避陈家,和背后更为难惹的势力。

哪怕住在茅房隔壁,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毕竟,最难的时候,她带着孩子,连山洞都住过。

见陶枝真的不在意,周婶放下了心,再看陶枝,布衣粗服,发髻高挽,只一根成色不佳的旧银簪子定住,脸上也是清清爽爽,未施脂粉,看着似真心为亡夫守孝,可正是这般,周婶才更不解。

这样的女子,为何要红杏出墙,还和别的男人偷生了一个孩子,难不成,因着太过年轻,一时冲动,没能把持住。

毕竟,世子那般隽秀无双的人物,就连眼高于顶的公主见了都再难忘怀,痴迷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寻常女子又哪里遭得住,换个泼辣的,有幸和世子有了露水姻缘,怕就早在府衙门口闹着要世子负责了。

不过,泼辣的蛮妇,世子根本不可能看得上。反倒陶枝这样的,看着柔弱,实则为母则刚,出身低微,却又不卑不亢,对男人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

思及此,周婶更为忧心,若有可能,还是另寻宅子,把这对母子安置出去。

至于长公主那边,她又该如何回,瞒是不可能的,孩子也有这大了,活生生地杵这里,又能瞒到何时呢。

周婶只能殷殷叮嘱陶枝:“娘子带着孩子,就不要四处走动了,这院子不大,可也算宽敞,够你们母子住了,需要什么就和明鸢讲,甭客气。”

经历过人性的恶,陶枝此时看周婶,已是活菩萨般的存在,唯有满腔的感激,伸手握住了周婶,郑重地道谢。

纵使周婶管着县衙后院,她也只是个颇为体面的下人,而陶枝身份再低,只要世子认下孩子,做个姨娘是不难的,到时也算个主子了。

当主子的,又怎么可能这般握住下人的手呢,怕是不小心碰到了,都会嫌弃。

国公爷的那几个妾不就是,长公主在府里住着的时候,一个个畏头畏尾,老实巴交,等长公主回了公主府,过不了几日就现原形,要这要那的把下人指使得团团转。

国公爷后院去得少,也不爱插手女人间的事,只要不闹出人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国公府的下人并不好当,周婶母子算幸运了,跟着世子外放,避开了不少烦心事。

是以,周婶以为陶枝没必要这般礼待自己,孩子就是她最大依仗,多带着孩子到世子跟前露脸,才更紧要,可陶枝并没有那么做,反而极有耐心地同她闲谈,叫周婶内心如何不感动。

明鸢身为周婶的干女儿,眼瞧着二人亲昵的样子,自己却插不上半句话,不觉心头一酸,看比自己貌美许多,又比自己显小的女人更不顺眼了。

这女人说有二十了,可又哪里看得出来,脸皮儿跟嫩豆腐似的,掐上一掐,兴许还能溢出汁来。

再看如今处境,一个被婆家告上公堂的小寡妇,还带了个拖油瓶,本该灰头土脸地吃牢饭,却阴差阳错地入了县衙大院,过上了如客人般舒舒服服的日子。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明鸢心里不舒坦,私下找周婶抱怨:“孤儿寡母的,又有官司缠身,就这么让他们住在官衙里,外头那些人该如何想,大人这几年辛苦树立的威信,又该如何维系。再说了,大人对她分明无意,她还想把孩子赖到大人头上,大人都没说什么,娘你怎么还信上了,对她那般照顾。要是大人哪天不耐烦了,把人撵了,您这不是就白费工夫了。”

孩子是不是大人的种,尚且存疑,即便大人认下了,也不能外传,为免人多嘴杂,偌大衙门,唯有周婶母子和明鸢知晓,至于那日的婆子,周婶也有反复敲打过,把嘴巴闭紧了,若有大人的不实谣言传出,当心她翻脸无情。

明鸢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对陆盛昀身边出现的女人敌意太大,说来也并非女人之间的捻酸呷醋,只因陆盛昀在她心目中宛如神祇,莫说寻常女子,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也配主子不起。

陶枝一个被婆家厌弃的小寡妇,莫说给主子做妾,即便当个丫鬟,给主子提靴,那都不配。

明鸢对陆盛昀忠心是真,所以,哪怕她说话不中听,周婶也忍了,好脾气道:“这些话,你同我说说也就算了,再不能跟人讲半句,特别大人那里,大人有自己的考量,不是我们能琢磨的,我们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别的莫操心。对陶娘子和那孩子,你也客气点,哪怕再不喜欢,你也要装个样子出来。”

最终,周婶仍是将不情不愿的明鸢打发到了小院照看陶枝母子。

院里有小厨房,锅碗瓢盆,还有柴火炉灶一应俱全,无需劳烦明鸢,陶枝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陶枝从小就尝遍了人情冷暖,过往的那些人里,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也只有姐姐和夫君了。

正是这两个极好的人,却没得好命,可见这世道有多不公。

又或者,便如吴氏所言,她确实八字不祥,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她所克。

陶枝蹲坐在灶前,往里头添柴火,直到烟气往外冒,火苗子滋滋地烧得正旺,她后退两步,把紧跟着自己的小娃也往一边推:“钰儿,你离远些,别熏到了。”

“我要和娘一起。”小孩才不管日子苦不苦,累不累,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开心。

小娃更加贴紧了陶枝,抱着她的胳膊:“娘,你别不要我,我会听话的。”

吃过苦的娃娃早慧,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娘说他是什么大人的孩子,还把他塞给别人,他心里怕极了,以为娘不要自己了。

他才不要当什么大人的孩子,娘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只想和娘亲在一起。

陶枝又哪里舍得将孩子给别人,那时的她迫于无奈,饥寒交迫,又有恶人穷追不舍,她再入不得县衙,她和孩子未必能活到今日。

陶枝将孩子抱起,坐远一些,又能感受到柴火燃烧带来的暖意,低着脑袋,同孩子脸贴脸:“娘怎么可能不要钰儿,我们钰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以后也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孩子的真实身世,只高不会低,跟着她东躲西藏,忍饥挨冻才是受苦了。

母子温馨相拥的一幕,刚巧被推门而入的明鸢瞧见,她愣了下,眸光微闪,却再未往里走,捧着怀里的大包袱,扬声对陶枝道:“这里没小童的衣物,自己做也需要一些时日,且你晓得的,你有官司在身,我们收留你都得悄悄的,出去采买小娃衣物太过招摇,恐惹人非议。这是我哥没穿过的袄子,干净得很,你看着改改,凑合也能穿。”

周婶的原意,是叫明鸢拿些主子的袄子找人改了给小娃穿,明鸢不乐意,见赵科出门办差,就往赵科的屋里搜罗了几件衣物,也没找人改,而是直接送了过来。

陶枝将孩子放下,起身迎上去,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对明鸢说了声谢。

女人实在是美,双瞳剪水迎人滟,千种风情,全在眉梢。

明鸢便是对她不屑,可看着这双动人的眼眸,却又说不出半句重话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明鸢又把目光一转,看向跟屁虫似的紧跟女人的小童,凑近了仔细地瞧,确有几分神似大人,但又不多。

更何况,这世间无血缘关系,又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光凭一点神似,就想赖上大人,实在荒唐。

明鸢满腹的话到了嘴边,一对上柔美动人的女子,脑子又卡了壳,说出来的却是:“你别谢我,我娘要我带的,要谢,谢她去。”

陶枝眼波如水:“谢婶子,也谢谢你。”

小娃跟着陶枝:“谢婆婆,也谢姨姨。”

一时间,明鸢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摆起了手,有些慌:“别谢,小事儿,再有需要,找我便是了。”

一个转身,明鸢奔出了屋,待冷风扑簌簌地往面上吹,人也清醒了不少,纳闷不已。

她这是怎么了,托主子的福,她在京中见的美人不算少,但陶枝这样的,却是头一遭。

那头,周婶安顿了陶枝母子,便去到前院,同主子汇报。

陆盛昀听后,不甚在意道:“你安排就是了。”

见男人反应平平,周婶更纳闷,一度怀疑儿子在诓自己,大人这样,怎么看也不像有了儿子后该有的反应。

周婶不禁试探地问:“那个孩子---”

陆盛昀将卷宗放下,抬眸看着忧心忡忡的周婶:“你觉得那孩子有几分像我?”

周婶顿了顿,谨慎道:“说不上来,但瞧着孩子,再看看大人,总会有所联想。”

陆盛昀垂了眸,脑海里浮现出少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模样,不觉烦闷。

目前看来,小妇的说辞极为严谨,又有玉佩为证,且孩子那相貌也确有相似之处,暂时还找不出破绽。

但妇人的身世本身就疑点重重,倘若她是对头安插过来的细作......

她对自己虽有救命之恩,可若这恩情,也是精心策划出来的,那么,该斩断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

赵科那厮,最好动作利索些,尽快地查。

浦县内,赵科歇了一晚上,便精神抖擞地外出打听。

原以为,在偌大的县城里,打听一名女子是极其困难的事儿,谁料,赵科到路边吃了碗卤水豆腐,并试着问了大娘一嘴,大娘便瞪大了眼睛,将赵科上下打量,摇头直叹。

“你们这些男人啊!”

赵科不明所以:“这陶娘子有何不对?大娘不妨直言,我也是出于好奇,并无别的意思。”

说罢,赵科多给了大娘几文钱。

大娘脸色好转,却仍是摇头:“哪里都不对,这女人啊,长得美有什么用,她不祥啊,跟她沾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县老爷的儿子,和王员外的孙子,为这女子大打出手,结果呢,一死一残,两败俱伤。

最可气的是,残的那个,痴心不改,仍坚持要把人娶进门。

县老爷能同意?当然不可能。

亏得陶娘子早早外嫁了,不然啊,她的日子不会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