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城薛氏(二)

陆蔓眨巴着杏眼,叫薛太后看在眼里,全然就是新婚小娘子忐忑又期冀的娇态。

从古至今,婚姻幸福的女娘,大抵不会在新婚第二天,以这种哀哀艾艾的模样问这种话。

薛太后心疼女娘,嫁了李挽那榆木疙瘩,叹了口气,

“弟妹何故这样问?可是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陆蔓没反应过来,懵懵怔怔,薛太后瞧着更像是默认,她思虑片刻,又道,

“诚然你二人成亲恰好在遴选禁军都统的当口,看起来确实像是他拿婚事拖延任命一般。

但我一瞧弟妹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弟妹如此可爱,一定是皇弟对弟妹一见钟情、心甘情愿乖乖就范。”

虽然薛太后捡着好听的话说,但陆蔓还是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遴选禁军都统。拖延任命。

听这个意思,李挽娶她是为了……多争取些时间掌控禁军?

薛太后将身体倾向陆蔓,玉掌掩在雪腮上,悄声又道,“弟妹,虽然我常说这小子就是块榆木疙瘩,但其实,精明得很呢。”

“此话何意?”

薛太后将人小手牵过,

“任人一瞧弟妹,便会知他多有眼光。从前多少贵女上门,他一概寻了各种理由拒绝。可那天陆公有意无意暗示了几句,他便巴巴上门,一眼相中弟妹,隔天就送去聘礼。你说这人,是不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

原来李挽娶她的经过是这样的。陆蔓抿着笑,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来。

薛太后在宫里闷得久了,好不容易来了位说体己话的女娘,根本舍不得放人离开。眼见着日头西斜,张罗着去收拾偏殿,把珍藏已久的蚕丝锦被寻出来,请陆蔓留宿宫中,说一晚上闲话。

正巧薛望清要离宫,陆蔓便提议相送,顺道逛逛建康宫。

两人一前一后,行入华林园。

园中清幽雅致,奇石假山、珍花美草,数不胜数,像是将普天之下所有珍宝都收入园中。

远处宫阙迭起,墨色屋檐如游龙飞翘;脚下的每一颗石子都精致透亮,行在其中,如履天宫,陆蔓不得不再次感叹建康宫的奢华铺张。

薛望清跟在陆蔓身后,一步之外,刻意克制住了潇洒昂扬的姿态,模样有些滑稽。

陆蔓担心他,“薛郎方才可有受伤?”

“无碍。”

陆蔓颔首,“我很好奇,薛郎方才为何帮我?可是认得我?”

薛望清挠挠头,“昨日大婚,是薛某第一次见到王妃。”

陆蔓打算从这位颇仗义的小郎君身上再打听一番,眨着眼问他,“昨日宾客盈门,我许是没留心,薛郎是何时瞧见我的?”

其实薛望清自个儿也没有留心。

昨日大婚,众人齐聚,人多纷乱,说实话,那时候他并没有对台前那位凤冠蚕服的女娘有过多印象。后来散席,他想同主人家告辞,寻见王妃时,她似乎正与纪五娘子争论,便也没正经打过照面。

直到今日在街上偶然撞见。他还从没见过哪位女娘像她那样果敢冷静、英姿飒爽;从没见过哪位女娘,敢于拆穿恶行,不惜践踏自己的华袍,也要严惩坏人。

只一眼,他便确定,他们是一类人!

念头触及街上擒贼的一幕幕,薛望清感觉周身血脉都沸腾起来。

他浅浅垂头,勉强藏起激荡的目光,

“昨日,薛某在拜堂时远远见过王妃,后来在王府花园内也遇见过一次。”

“哦?”

陆蔓装作流露出极大的兴趣,继续套话,

“我怎么不记得了。薛郎在花园遇见我时,我在做什么?”

“那时纪五娘子也在场,说着‘纪大将军今日班师回朝’云云,言语间似是有些不满王妃……”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赶紧又解释说,

“不过,王妃莫放在心上。纪府与王府都在竞争禁军统帅,纪五娘子自然会那般诋毁王妃。”

诋毁?

这个词足以说明一切。

思绪在脑海里飞旋,陆蔓盘算了一会儿,有些不解,

“薛郎当街帮我教训纪郎,眼下又说出这番话。难不成,薛郎与纪府有什么过节?”

“没有。薛某南迁而来,无从插手大梁朝政,就事论事罢了。”

薛望清笑着摆手,目光坦荡清明得惊人,让陆蔓本能愿意相信他。

她轻蹙秀眉,“可是方才,薛郎明明认识纪子辉,缘何不言?还把自己拖进脏水。”

薛望清没有回答,而是朗笑着反问她,“王爷也认识纪常侍,他为什么也装聋作哑?王妃要是好奇原因,不如回府询问王爷。”

那能一样吗?

李挽装聋作哑、看似帮她,实际还不是想借她这位新王妃的手,严惩纪家。

可薛望清不同,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北来豪族,与纪家素无恩怨,在建康也无欲无求,今日种种,又是为了什么?

陆蔓举步不前,神色不安得很。

薛望清最终耐不过小女娘炯炯目光,叹息一声,

“王妃别再多心。进天下之善,除天下之恶。薛某只是碰巧颇为认同王妃今日言行罢了。”

他配剑身后,轻扬下颌时,一阵春风吹开飞翘的马尾,剑眉星目溢出灼灼光华。建康宫的厚重宫闱也困不住这个嫉恶如仇的少年郎。

陆蔓轻轻一笑,一面之缘的人,倒是谈不上有多信任,心中些许青睐罢了。

“薛郎侠肝义胆,可堪大梁儿郎的表率!”

小女娘了了两句盛赞,竟夸得少年郎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耳尖,一路无话,行出宫门。

送走薛望清,天色已经暗下。

陆蔓坐在天渊池边的水榭里,等宫人提灯来接。

这个时节的建康大多阴冷,落日躲在云后,从缝隙里艰难的透出几缕并不明亮的光来。

从薛太后和薛望清的言辞里,东拼西凑,陆蔓大概已经明白,李挽娶她与遴选禁军都统有关,今日偏袒她惩治纪家,也与此有关。

她猜测,所有的一切,应该都牵涉到李挽和纪勇男争夺禁军控制权。

陆家应该在兵权一事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原主割腕,多半也与禁军兵权有关。

或许是原主通过纪五娘子知道了什么,被李挽要挟自尽;也或许是大婚已成,李挽觉得她没有利用价值了,直接灭口。

总之,有了这种种原因,是李挽杀害原主的可能性又多了几分。

为今之计,她得尽快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只是为了大梁,更是为了自保,为了在这个地方平安的待下去。

陆蔓翻来覆去思虑起对策,不知何时,周遭悄然黑透。

乌云渐渐漏下碎雨,在池面溅起杂乱无章的鼓点,那华灯便躲在雨幕后,亮起冷清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