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在戚师师眼前轰然炸开。

一息之瞬,少女面上已覆上一片雪白,那一道惊雷炸得她脑子嗡嗡作响,戚师师双目盯着那来者,几乎错不开眼。

姜朔微微拢眉,走上前代替她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嗓音清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来者战战兢兢,快要抖成筛子。

“回、回大小姐,靳州有变。裴世子在归京途中遭遇暴雪,大雪封锁了归京路。风雪飘摇,山崩地裂,裴世子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从悬崖上失足摔下去了——”

姜朔转过头,见大小姐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愕然失色。

只一霎时,她双手双脚变得十分冰冷,一侧的荔枝似乎也被她的神色吓住,嗷呜叫了声,自案几上蹿得没了影儿。

雨色渐浓,转眼便是豆大的水珠扑簌,飞檐下串连成一条条银线。

寝阁内的八角薰笼还燃着,缕缕青烟升腾,戚师师眼前黑了黑,单薄的身子骨止不住地颤抖。

“自悬崖上……摔下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明明不到一个月之前,裴俞章刚双手接过她精心绣制的香囊,同她说,等他回京迎娶她。

姜朔眸光动了动,他似乎想上前,阻止那人的禀报声。

便就在此时,他听见耳边响起惊惶一声:“大小姐!”

浓雾扑面,夹杂着沉重的往事,一寸寸,倒灌入戚师师的脑海。

金乌彻底西沉。

……

昏睡中,戚师师做了一个冗长而纷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与裴俞章自幼相识,自记事起,几乎所有人都会同自己说——她与裴家大公子有婚约,待到及笄,她便要嫁入裴府,成为裴俞章的妻。

这是一件极自然,也极为理所应当的事。

好似她生来便该嫁入裴府,她一生下来,便是戚家大姑娘,是裴俞章有婚约的妻子。

从未有人对她的婚事有过异议,包括戚师师自己。

自极年幼起,她的目光便锁在裴俞章身上。裴世子年长她五岁,疼惜她如胞妹。

他会记得她的喜好,会做她年少时最亲密的玩伴,他会为她买最喜欢吃的兔子糖和桃花饼,会轻声细语地唤她,师师妹妹。

“我疼爱师师妹妹,我心悦于师师妹妹。”

“我裴俞章此生此世,唯心悦于师师一人。”

“待师师及笄,我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师师过门。”

“师师。”

轻柔的风贯穿过嘈杂的梦境,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亦轻柔落下来。

“我会娶你,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你。师师妹妹,我已是你的未婚夫,你我之间不必拘束。”

“师师,我想牵着你的手,我想抱抱你。”

说这话时,裴俞章落下一对鸦睫,浓密的睫羽下是那双深情的桃花眼。

“师师,我想……亲吻你。”

他双眸明亮如星月,眼底却散落着温柔的光晕,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只瞧一眼,便就此情不自禁地沉沦。

她犹豫良久,终是不敌对方甜言蜜语、一番轰炸。

她太想离开戚家,太想逃离萧氏的掌控。

太想太想。

这是戚师师第一次与人亲吻。

相对于她的青涩笨拙、她的束手无策,裴俞章却显得出奇的熟稔。

吐息之间,他游刃有余,完全不似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

戚师师未有多想,她羞赧地闭上眼,只觉得裴世子的唇角甜甜的,比兔子糖还要甜。

男人反扣住她的后脑勺,怀抱宽大,将她的身子带得更近了些,一双眼更是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

两段影子亲密纠缠着,她唇边落下对方甜蜜的呓语声。

令她沉沦,让她着迷。

戚师师心想,哪怕这是梦境,即便这只是一场梦境,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时,也未尝不可。

最起码,在这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裴俞章与她有说有笑,还真实地活着。

即在此刻,眼前忽然吹刮起无可抵御的狂风,紧接着便有一只手将她自梦境中提起。少女惊恐地抬眼,双手双脚皆沉甸甸的,她张了张唇,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息。

世子,裴世子!

“裴俞章——”

她着急开口,身子一打挺,入目的却是微微摇晃的床帐,还有那一方素雅的紫檀拔步床。

床榻前,零零散散守了几名女使。床边桌几上摆放着汤药,正冒着悠悠热气。

见她醒来,佩娘长舒一口气。

谢天谢地,大姑娘终于醒来了。

屏风之外,似有人朝床榻边探了探。

昨日黄昏,裴世子死讯传来,大姑娘晕倒在寝阁里。如今过了一日一夜,就连昨晚的那一场大雨,此刻也已放了晴。

房檐上有残雨,水珠颗颗滴下来,大小姐自床榻上坐起身。

她捂着胸口,左右张望了一番,歪头问道:

“裴世子呢?”

开口时,她的声音有几分虚弱。

床榻边,几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吭声。

今天早上,裴老夫人听闻噩耗,也在裴府里晕了过去。

眼下裴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凄怆悲凉。

良久,终于有下人敢上前,她看着床榻上面色浮白的少女,低低一声道:

“大小姐,您节哀。”

姜朔站在五步之外的屏风后,听见哭声,将脸偏至另一侧。

偌大的屏风上,数朵桃花开得正好,锦簇的花团映衬着寝阁内的昏色,整个瑶雪阁笼罩在一片哀痛之中。

不知不觉,宣德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这般落了下来。

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也都要急。

清霜簌簌而下,裴府的阿福登门,前来拜谒瑶雪阁。

几日过去,戚师师的嗓子已哭哑了。

被女使扶着走下殿,她的两眼红通通的,肿得像核桃。

阿福捧着世子遗物,“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大姑娘!”

阿福的声音亦有些哑,满目哀痛,“大姑娘,这是奴才派人自山崖上搜寻的东西,想来应是姑娘您的,奴才便登门造访,物归原主。”

言罢,他捧上来一枚精致的香囊。

戚师师一眼认出那物。

浅紫色的香囊,其上正绣着一双浴水鸳鸯。她失魂落魄地取过那枚香囊,指节愈发泛白。

睹物思人,戚师师眼眶一下便红了。

她强忍着泪,坐直了身子。

与香囊一同捧上前的,还有她曾寄出的十二封书信。

薄薄的日影穿过屏窗,落在少女凝白的骨节上,戚师师双手颤抖着,将信件一封封拆开。

往事历历在目,字迹如初。

“啪嗒”一声,她再也忍不住泪,温热滚烫的泪珠氤氲开纸上墨迹,将旧事糊作一团。

这些天,她心中思念难捱,统共寄出书信十二封。除却对方已回复的五封信件,还有剩下七封信,裴俞章还未来得及拆开。

姜朔身形笔挺,对左右道:“都先退下。”

阿福抹了把泪:“是。”

吱呀一道推门声,周遭蓦然没了声息。

空余她极小声的啜泣,伴随着因哭泣而逐渐发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暖雾醺醺的寝阁中。

戚师师哭得两眼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戚师师一怔,这才发觉立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旁人都退散,只有他未曾离去,静默地守在一侧,似乎想上前安慰,却又不敢言语。

她纤长的鸦睫上挂着湿润的雾气,红着眼睛抬头,与少年对视。

姜朔立在屏风之下,半张脸被阴影笼罩着,面上的神色叫人看不真切。

戚师师也无暇顾及他的神色,吸了吸鼻子,轻声唤了句:“朔奴。”

“嗯。”

“这些信他都未来得及拆。”

少女手指紧攥着信纸,眼泪又落下来。

“这些信他甚至都未来得及看。”

他未拆开信件,未看到她那些羞于启齿的思念。更无法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过门,带她离开戚府。

四面燃起华灯,灯火烟煴,将整间寝阁笼罩得密不通风。

用罢晚膳后,戚师师将自己一人关在寝阁内,闭门不出。

她不出门,也不准旁人进来。

她走不出瑶雪阁,不愿接受年少爱人的死去。明明上个月二人还那般相爱,往事历历在目,对方温柔缱绻的话语犹在耳畔。

她等了十余年,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姜朔站在支摘窗下,望向寝阁内那一道孤单而孱弱的身影。

她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这三日,可教佩娘担忧坏了。她在门外唤了好几声,依旧敲不开寝阁的房门。

下人们来回阁院内踱步,每一道脚步声,便让人的心慌乱一分。

寝阁内的风灯重新亮起,看见那一段身形,姜朔稍稍放心了些。

美人披散着乌发,伏在桌案上,肩头轻轻颤抖,似乎在哭泣。

浓黑的夜色氤氲入眸,不过少时,姜朔肩上落了一层细雪。

今夜又有大雪,守在院中的仆人畏寒,犹豫良久,终哆哆嗦嗦的四散。

只余他、佩娘与茯香立在院中,守着那一盏孤灯。

佩娘是看着戚师师长大的,自然疼惜大姑娘。可她也上了年岁,手脚禁不住冻,没一会儿身子便变得僵硬如冰。

见状,茯香忍不住道:“雪要下大了,佩姑姑身子不好,不若先让姜朔在此处守着,我们先回屋里去。待到后半夜,我再出来顶替姜朔。”

茯香好一番劝阻,终于劝得佩娘离去。

雪夜里,小丫鬟跺了跺脚,呵出一口热气。

心中仍是担忧,她扶着身侧佩姑姑,朝后叮嘱。

“姜朔,看紧了些。”

姜朔:“嗯。”

“记住,别晃神儿。”

“嗯。”

“千万莫让大姑娘做傻事啊。”

少年没再应声。

院内回雪流风,倒灌得人衣袍飒飒。廊檐上落满了积雪,纯净的一片银色,衬得他愈发面若寒玉。

姜朔立在支摘窗下,静静守着那一道纤长的影。

人影纤长,双肩轻轻抖动着,哭了很久。

良久,她终于起身,吹灭了风灯。

雪影清明,扑簌的雪粒落在少年睫羽之上。姜朔抿了抿薄唇,不动声色。

长风呼啸,他迎风而立,衣衫清瘦,犹见骨脊。

吹灭了灯盏,他看见大小姐回到床边,将床帘放下。

乌发如瀑般倾泻,躺下之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她翻来覆去了好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窗内忽然传来轻飘飘一声唤:

“朔奴。”

姜朔在雪地里,身子冻得发僵。听见大小姐的声音,他身形立马凛了凛,冰冷的唇齿吐出一句温热的声息:

“大小姐,我在。”

如同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只要她一侧身,便能看见立在窗下的人影。

他就这般一声不吭地守在窗外。

无论何时何刻,只要她唤,他就一定在。

毫不意外地听见一句回应,窗户那头顿了顿,须臾,床帐内又传来轻轻一声叹:

“你有酒吗。”

戚师师身子不好,可谓是滴酒不沾,平日宴席上,也只饮茶水,从未饮过酒。

哪怕是果酒,她也一滴未曾碰过。

可现下,她睡不着,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与裴俞章的过往。

唯有烈酒可助眠。

果不其然,窗牖那边的人静默少顷。

“求求你。”

极轻的一声。

透过寒窗。

她哭腔方止歇,微哑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哀求。

明月摇动碎雪,薄薄的雪影遮掩住少年面容。

窗外,姜朔沉默了良久。久到又是一道凌冽的寒风,吹刮得窗那边人影动了动。

飞雪漫天,溯回不止。大雪湿淋淋地落下来,将她的声息一寸寸浇软。

终于,他些许艰难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