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朔奴从来都不会拒绝她。

一碗茶的时间过后,庭院里响起沙沙的踩雪声。

“吱呀”一道门响,戚师师抬起头。

除了酒水,姜朔还端来了些饭菜。

饭菜不知热过了多少遭,院中北风这么一吹,此刻已有些发凉。呼啸的冷风穿过廊庑,勾勒出少年挺立的身形。

颀长,挺直,像一棵青松。

戚师师低垂着眼睫,未接过饭菜,只接过了酒。

她从未喝过酒,并不知酒为何味,有何烈性,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借酒浇愁。

“大小姐,您慢——”

一声“慢些喝”尚卡在喉咙里,只见她已仰首,心一横眼一闭,将面前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姜朔:……

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戚师师明显被呛到了,整张脸辣得通红,她低俯着身,捂着心口咳嗽着。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喉肠一路滑下,烫得人心口一片灼烧的疼。

少女双眉微颦,不知何时,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

待她再站直身时,一只手横亘于她身前。

风动帐帷,姜朔亦紧锁着眉,凝望向她。

“大小姐。”

“莫再喝了。”

他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四目相触的一瞬,他瞑黑的瞳眸里带了几分心疼。

“您会醉。”

戚师师的酒量如预想中的差劲。

只不过一小半杯酒,她眼前已经开始发晕了。

姜朔隐忍着情绪,给她夹菜吃。

满满一桌子的菜,大小姐所有的喜好他都烂熟于心。大小姐嗜甜,又不大能吃辣,此刻桌上的饭菜几乎都是甜口,只为迎合她的喜好,哄骗她多吃几口。

戚师师摇摇头,将他递来的碗筷推开。

“朔奴,”她道,“我不饿。”

少年立在她身前,皱着眉头看她。

戚师师说的不是假话。

她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满满一桌子饭菜,她就只低着头喝闷酒。酒水澄澈,少女眼角处愈一片晶莹。月影昏昏,透过层层纱帐,如潮水一般逶迤而来。

不知何时,窗外突然下起了细雪。

扑簌簌的雪粒,天女散花般自夜空中盘旋而下,没一阵儿飞檐上已覆了些银白。东风夜来,呼啦啦吹刮着窗牖,将支摘窗吹打得扑扑作响。

庭院里流风飞雪,瑶雪阁内,却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屋内的银釭燃着,灯火烟煴出一双身形。全程,姜朔静默地守在戚师师身侧,看着她伏于案前,再将身前的酒杯一点点添满。

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伤心流泪。

姜朔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少女纤腰曼曼,半伏于案上,眼角一片湿润晶莹。

姜朔心中如有银锥,密密麻麻的痛感自胸口处传来,又游走在四肢百骸。

锋利,尖锐,刺痛。

比取血还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宽袖低垂着,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收紧,缓缓地,攥握成拳。

薰笼内的香风弥散成雾,迎面漂浮而来的,是独属于她身上的香气。

“朔奴,你陪我。”

她忽然开口。

声音轻悠悠的,像是一阵风。

姜朔惊异,下意识道:“大小姐,奴……”

可不等他言罢,身前之人忽尔抬起头。她双颊红通通的,两眼也红透了。唯有唇色透着几分虚弱的白。

“陪陪我。”

看着那样一张脸,姜朔向来都没有办法去拒绝。

更罔论,此时此刻,她正梨花带雨地同他道,她需要他。

她很需要他。

沉默少时,姜朔走上前,自桌上取过另一只酒杯。

他的酒量也不算太好。

方碰了酒水,少年原本寒玉般冷白的肤色,渐渐变得涨红。

朔奴很听话。

她叫对方坐在自己对面,她倒一杯,对方便陪着她喝一杯。满满的一整杯见了底,他眉心微动,却未曾有过拒绝之意。

一杯一杯,寝阁内燃着朱漆八角薰笼,暖熏熏的热风拂过二人颊侧。

戚师师红着眼睛与脸颊,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低低啜泣起来。

她的哭声很轻,一开始,尚还隐忍着声息。哭着哭着,少女声息愈演愈烈。她纤白的右手紧攥着杯颈,泛青的指节蓦然失了力。

酒杯叮铃咣当地掉在地上,酒水晶莹,就这般洒了半滩。

姜朔忍不住,“您……”

戚师师未理会他,哭得双肩轻颤,呜咽声像碎掉的玉,愈发凄绝。

她是在思念裴俞章。

思念她年少的爱人。

脆弱的酒杯摔成碎片,姜朔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默默清理起地上的碎片。

耳畔是她细碎的哭声。

“七封信,朔奴。直到临死前,他甚至未看见我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话……”

姜朔将地上残片收拾干净,垂眸心中暗忖:

整整七封信,他一封都未曾拆。不在意大小姐的人,活该遭受天谴。

“他原是说好,待回京后便将我迎入裴府,带我离开戚家。”

姜朔继续腹诽:待及笄后成亲,待回京后成亲,待翻过年便成亲……莫说是大小姐,这样的话就连他自己都听了不下十余遍。也就只有大小姐这般善良单纯的人,才痴痴守着那个男人的鬼话。

姜朔用碎布将碎片包裹好,暗暗咬牙。

他若是喜欢一个姑娘……

少年垂下浓密的鸦睫。

不必归京,不必翻过年,在心意相通的第二日,他会立马将她抢过来。

不惜一切代价,夺到自己身边来。

身侧泛冷,八角薰笼内的炭火黯了,不知不觉,窗外这一场雪又下大了许多。

鹅毛大雪,裹挟着刺骨的东风,不知从何处而来。

戚师师重新取过酒杯,隐隐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正悄悄打量着自己。

打量着她将烈酒吞咽入喉,打量着她一声一声,伤心地啜泣。

她喝了许多酒,哭得厉害,也醉得厉害。

猛一起身,双腿发软,使得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竟要朝后跌倒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搀扶住她的身子。

身边落下一句极低的:“大小姐。”

她迷蒙抬眼。

菱镜上覆着雾气,少女青丝迤逦,面上俨然是醺醺然之态。便也在抬起头的一瞬,戚师师心口处忽然紧了紧。

身前,少年一袭黑衫,恭从地低垂着脸。

他的鸦睫极浓密,睫羽下的灯影隐隐遮住那一双好看的凤眸。月色与雪色,衬得他面容愈发凝白,也愈发像……那人!

——那个她自幼便爱慕倾心的,却死在一场大雪中的未婚之夫,裴家大公子裴俞章!

戚师师心中一骇,一时未站稳,身子朝后跌了跌。

手臂上又是一道力,那力道极有分寸,丝毫不敢僭越,却能将她稳稳扶住。

姜朔道:“大小姐当心。”

戚师师站稳双脚,并未走向床榻,反而立定在原地,抬眸重新打量着他。

那一双杏眸间,忽然氤氲上雾气。

她才发觉。

她才恍然发觉。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血的缘故,眼前此人,竟与裴郎长得越来越像。

戚师师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对方眉眼。

见状,姜朔正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顿。虽为惊讶,但他却未反抗,少年安静地立在原地,任由她造次。

她的手如柔荑,寸寸拂过他的双眉、俊目、鼻峰……最后停滞在对方唇角边缘。

太像了,他们二人,实在太过于相像。

除却那一双眼,其余一切,他们相像得宛若一双孪生。

戚师师右手越来越抖。

她手指轻颤着,亲昵地抚摸身前这一张脸,他喝了酒,此刻颊上也泛了些红。少女指尖摩挲着,眼底的情绪一寸寸变得痴狂。

这些天,她的泪已流干了,唯有一双杏眸澄澈,此刻紧盯着他,于灯影之下泛着点点光泽。

企图在他身上寻到一丝慰藉,一点影。

戚师师这也才发现,姜朔清瘦,生得也高。

她须得踮起脚尖、勾住他的下巴,才能与之对视。

“大小姐,您……”

戚师师捂住他的唇,那双眼分明示意他,不要出声。

姜朔浓睫垂下,眼中落了些翳影。

这是二人第一次离得这般近,少年的睫羽似乎颤抖着,宛若振翅的蝶。

扑得周遭夜色,顿生旖旎。

说不旖旎、不暧昧,那定然是假的。

戚师师披垂着头发,半倾着单薄的身形。因是一直待在寝阁中,她穿得并不多,半边身子几乎要挂在他身上,摇摇欲坠。

冷香迷迭,自她身上阵阵传来,愈发搅得夜色沉醉。

“俞章……”

她在看着他的脸,唤另一个人的名。

另一个,死人的名。

姜朔愣了愣,少女的影倒映在他的瞳眸中,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戚师师双目含情,勾着他的下巴,凝望他。

一双纤纤玉手,在灯影下散发着凝白而诱人的光泽。

不等姜朔反应,那双手再度攀覆上他的面容。她的指尖很凉,掌心却是很烫,烫得姜朔心中一惊,猛地回过神。

大雪夜来,东风扑打着树枝与窗牖,将人心房敲得扑扑作响。

他低垂下眼,望向怀中令他昼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少女。

望向怀中,那让他敬畏恭从,从不敢有僭越之举的大小姐。

一时间,姜朔明显慌了神。他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更能预想到,若继续贪图此等眷恋,他与大小姐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喉舌生烫,四肢百骸也如同被烤熟般,热烫不止。

“不许推开我。”

她哀求,“不要推开我。”

“抱紧我,求求你了。”

“莫要推开我,将我抱紧。俞章,我好思念你。”

雾气弥漫,灯影交错。

姜朔的情绪游走在失控的边缘,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竭力吞咽着声息,不去惊扰到她。

直到她忽然勾住他的下巴。

戚师师眼底染着癫狂之色,吻了上去。

“裴俞章……”

唇上忽然一道热意,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气。如有一朵绚丽的红莲,簇然绽放于唇齿之上。

姜朔后背一僵,滚烫的喉结猛一滑动。

少年瞪圆双目,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大小姐?

大小姐在做什么,她在做甚……

身前,大小姐像是一只小兽。

稚嫩地、青涩地,她用唇齿舔舐着他的唇角,宛若小兽舔舐伤口。

酥酥麻麻的痒意自唇角传来,尔后便是唇峰,便是齿贝……

她环住少年脖颈,不顾一切地亲吻着,眼底渐染上欲念。

姜朔低.喘了一声,紧阖着双目,任由身前之人动弹。

一句“大小姐”就这般卡在喉咙里,犹豫良久,终是被他自私地吞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