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放妻书

周遭的空气愈发稀薄,叶见窈身上每一处肌肤似乎都在叫嚣着喊热,她意识朦胧,只觉的身侧的男子带着清凉越靠越近……

在上下晃动,模糊不明的视线中,叶见窈虚抬着眼皮,只看到那人精壮有力的腰身。

整个人渴得发懵,她微张着嘴,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任由腰间滚烫的手掌将她死死桎梏。

“慢、慢些……”

接连涌上来的快意让叶见窈像是溺水的人,只能胡乱抓着什么求生,求饶……

初春时节,昨日青瓦屋檐上落的雪还没化完,深夜里的寒风依旧强劲,狰狞地撞击着朱窗。

吱吱呀呀的声音吵醒了见窈。

抬眼看着撞进她眼眸里的黄梨花木书架和书桌。

灯影摇晃间,叶见窈的眼神逐渐清明,伸手将微冷的掌心抚上了滚烫面颊,心跳也渐渐平和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里见到容珩的缘故,她居然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为了逃离被嫡母安排的婚事,她没能继续在女子庠序继续学习,而是入宫做了普通宫女。

彼时年纪小,心思也单纯,只一心觉得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何愁不能在宫里出人头地?

后来才发现,“宫女出身”和“女官出身”,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她默默在宫闱里装傻充愣了好几载,才摸清帝王的脾气秉性,正欲着手设计着如何为自己搏个女官之位。

却不知哪里入了首领太监的眼,示好不成,竟要威逼利诱——用上腌臜手段想逼迫她生米煮成熟饭。

当时的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又机缘巧合碰上太子容珩也遇见这种腌臜事,这才将计就计,以求脱身。

在宫里磋磨了三年的叶见窈此时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和太子一度春风便能攀上高枝。

所以那日天未亮,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只想着将这桩秘事烂在肚里,以免招来杀身祸端。

——却不想容珩自己追到皇寺里。

彼时,她刚被擢为七品,接到的第一个差事就是陪宫里的贵人们去皇寺祈福。

春日里,当朝太子的耳朵红得宛若枝头桃花,从怀里掏出一支素雅的并蒂海棠簪,手足无措地非要递给她。

“叶姑娘……”

簪妻钗妾,并蒂海棠。

他的眸子剔透的像是波斯进贡的琉璃,却被卷翘睫毛落下的阴影遮住,动作强势,眼睛却不敢看她。

“小王……小王会负责的。”

一阵寒风吹过,枣红色菱花窗吱吱作响,见窈伸手捏了捏自己胀痛的眉头,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她低垂着眼眸,任由烛火映照在细密长翘的睫毛上,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暗色。

赵长礼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想什么呢,眉头皱得这样紧?”

半新不旧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身书卷气的人肩头带着些许的落雪,怀里还紧紧揣着几个红薯。

“厨房的人说你没去吃饭?”

被烤的流蜜的红薯冒着馨香热气,看起来一点儿没有被寒风吹到。

赵长礼把它们递到见窈面前。

室内瞬间甜香四溢,连带着人的心都是暖洋洋的。

“知道你赶路累,但是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

“长礼兄。”叶见窈看清来人,连忙起身行礼,又注意到他肩头的湿痕。

“下雪了?”

她转身看向窗外,确认落雪后,见窈又快步走到赵长礼面前,边用手帮他扫落肩头的雪。

边不好意思地含笑解释道,“身子娇弱,新换了休息的地方,竟做噩梦了!这才一副凄风苦雨的样子。”

耕读世家出身的赵长礼是见窈重生以来遇到的第二个贵人,是她在白鹿书院的同窗。

自她三年前重生以来,虽假意乖顺,事事服从嫡母,却也只是把嫡母为她定亲的事情稍稍往后拖延了些。

甚至定的还是上辈子那个年过半百的乡绅的续弦。

“你一庶女,一嫁过去便做正妻,还有什么好挑的?”

连说出的词句、语气都一模一样。

那乡绅在县里有些威严,于父亲能否从主簿升至县丞一事上也有些助力。

可能是明知父亲不会反对,所以嫡母才会如此有自信,一定能把她嫁过去。

只是未想到赵长礼亲自来递了庚帖。

他是贺县有名的神童,十岁便中了秀才,白鹿书院的先生们也都说他才识愈厚,日后必是状元之材。

一个是前途坦荡,有可能是举人老爷的女婿。

一个是日薄西山的乡绅女婿。

谁对自己的前途更有帮助,她那个爹还是分的清楚的。

于是第二日,见窈就与赵长礼定了亲,得以继续读书,不必早早嫁作他人妇。

如今她也是因为赵长礼,才能顺利从越州赶来帝都。

因而叶见窈一向是感激他的。

“你且莫要动了。”

赵长礼拦住见窈拍雪的手,“赵某带着一身寒气呢,累着叶姑娘着凉就不好了。”

见窈被他谨慎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了,于是开口道。

“长礼兄这是把我当成一个冷不得,饿不得的瓷娃娃了!”

赵长礼看她一眼,也笑,还带着些许关怀地打趣,“怎的不把脸上的碳灰抹掉?

现下看起来不像个瓷娃娃,倒像是个吃了许多苦,瘦脱了相的黑碳娃娃。”

说着要去给她打热汤洗脸。

“你一女子,孤身一人从越州赶到帝都,小心伪装些自然是好的,也定然吃了不少苦头,才会瘦成这个样子。我刚领了津贴,明日带你去吃些好的。”

“不必了,长礼兄,”看着自进门起就为自己忙乱的赵长礼,叶见窈知道自己瞒不住他,“这是我自己弄的,暂时洗不掉的。”

女子恩科的最后一试是要面见圣上的。

叶见窈上辈子在皇上面前当值数年,自然清楚皇帝最爱女子白皙的面皮和清瘦的腰肢。

为了搏得一个好印象,她特意吃了排浊丸,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将体内污浊排出。

虽说在这段时间里,人的脸色会蜡黄发乌,但是时辰一到,皮肤便会像上好的白瓷、丝绸一般,比之前更为光滑白嫩。

这可是她上辈子费尽心力研制出来送给皇后娘娘的东西,未想到有一天也用到了自己身上。

“你又在你身上试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了?”

赵长礼向来是见不得她对自己的身子做些什么的,当下就有些急了。

“我知叶姑娘你是杏林圣手,可是药三分毒,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

“是是是!”见窈知道他的脾气,只连连点头,一副乖巧模样,拍着胸脯笃定保证道。

“这是最后一回了,我以后肯定不在自己身上乱试药、乱扎针了!”

说着,她又赶忙将自己的过关文书递到赵长礼面前,“麻烦长礼兄先签个字吧!”

她之所以一到帝都就必须来到东宫府邸,是因为赵长礼在落脚处在这里,而他又是她定了婚的未婚夫婿。

根据大齐的律法,只有赵长礼在文书上签了字,她明日再拿去官府盖印,才不算是流民,不会被人驱逐出帝都。

也才能在帝都找一处别的院子,不必再与东宫沾上什么关系。

东宫……想着白日里在那翻出的泥土中看到的引羊芥,见窈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正出神着,桌边的包袱竟随着她的动作不小心掉落下来。

用小楷写好的放妻书和几张银票便一同露了出来。

大咧咧地躺在赵长礼面前。

赵长礼正在过关文书上签字的手一顿,笔尖晕出一个小小墨点。

“月前你来信说不愿意住在东宫,我已为你看好了一处安静院落,明日你去官府核印后,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偏过头去,好似没有看到那封放妻书,说话时喉咙却有些发紧。

所幸见窈也没提,只将几张大额银票拿出来,他们二人当年私下说好了——

赵长礼用定婚保她能够继续安心读书。

而叶见窈则会承担他一部分束脩和笔墨纸砚的费用。

其实她也没花费多少,只因二人定婚后不久,赵长礼就中了举人。

县里上赶着送情面的乡绅数不胜数,实在轮不着见窈来承担他读书的花销。

“长礼兄科考在即,还要为我分心。”

见窈把银票递给赵长礼,“实在让我愧不敢当!”

“但是我又不是真的瓷娃娃,核印、看房,小事而已,我一人也应付的来。”

赵长礼是比她早来了些日子不假,可她叶见窈也是个有手有脚的,何必事事麻烦别人?

更何况科考在即,只怕日夜学习都觉时间不够,她哪里还能如此不知趣,劳烦别人为自己的事情分心!

“在贺县时,长礼兄不要我的银两,只说处处有当地乡绅,我想着在帝都,长礼兄该没有相识的权贵了,这次总不能推辞了吧?”

她话说得俏皮也不容拒绝,直把手里的银票往前递。

赵长礼看得分明,那是两张二十五两的面额。

见窈在叶家的处境他知得真切,叶县丞和县丞夫人自是不会给她一分。

这两张银票不知是她给多少人看了诊挣来的?

“你自己亦是要在帝都生活的。”赵长礼推辞不要,“我堂堂男儿……”

总不该花妻子的钱。

“长礼兄不必担心我。”

见窈客气笑笑,还想说些什么劝他收下。

就被赵长礼出声打断了,他眼眸黯淡,心知见窈给他银钱,无非是想事事和他算清楚,好让他快点签了放妻书罢了。

他亦明白,她给的远比他束脩的花费多的多。

于是他不敢再看见窈的眼睛,只能开口冠冕堂皇道——

“我知你想和离,可是现在和离,身份文书便得送去官方再次核查。”

“唯恐误了科举和女官宫试的时间,那便得不偿失了。”

其实他们两个只是定亲,三书六礼都没有走完,核查起来要比真正和离快上许多,最多两旬时日身份文书便会送还到他们手上。

见窈到底是当了几年官,自认对这一套流程熟悉的很,但是看到赵长礼颓废乞求的神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读书人一辈子不就活个科举、前程,赵长礼科举在即,认真小心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反正于她无非是再多定婚一段时间而已,要是让赵长礼因此考前多了些忧思,影响了这位前世的状元郎的科考,那可就罪孽深重了。

“还是长礼兄思虑周全!”想着,见窈开口打算把这件事轻轻揭过,以后再议。

谁知她这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却让赵长礼扯出一抹苦笑。

半晌,少年人像是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转过身来,正正看着她。

“何况……就像赵某不愿意收下见窈的银子一般。

长礼也不愿同姑娘和离。”

透过窗子的月光斜斜洒在赵长礼青绿色的圆领襕衫上,更显他的清俊。

“长礼心悦姑娘已久。”

月光下,如山上青松一般的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后退一步,双手执礼,冲着见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珍而重之,“还望……见窈姑娘能给在下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