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避如蛇蝎
帝都冬日的太阳像个假的,阳光洒满屋檐、树梢,却照不化两日前留下的点点残雪。
明明午时该是一天最暖和的时候,见窈却在走出府衙之后,在寒风中冷得猛一瑟缩。
“科考在即,还要难为长礼兄陪我走这一遭,浪费这许多时间。”
叶见窈的脸隐在帷帽里,看着非要陪同自己来的赵长礼,有些不好意思。
她和赵长礼两个人定婚前是把一切都说清楚了的,她给赵长礼银子,赵长礼保她能继续读书。
等到他或她高中,这段婚约就算作废。
所以直到昨晚之前,叶见窈从没有想过赵长礼会对她说什么给在下一个机会。
毕竟那可是状元郎赵长礼啊!
是前世三拒宰辅榜下捉婿,被批眼高于顶的赵长礼啊!
而等到她从吃惊中回过神来想要说些婉拒的场面话时。
便听赵长礼连连讲什么自己的课业还没有完成,急急忙忙夺门而去了。
一眼都没敢再看她。
想来是误会了……见窈原以为这人会躲她些时日。
谁曾想今日天色初亮,她打开房门,就见这人静静在门口站着。
浑身泛着寒气,还微微佝偻着身子,紧护着怀里的东西。
见窈定睛一看,他正傻傻在为怀里的稀饭和玉米贴饼挡风,用自己的身子为这些东西保暖。
“长礼兄!怎么不叫我?!”
冷风一吹,见窈的思绪清明不少,眼见着这人似乎冻得微微在发抖,急忙侧身把人迎进来。
赵长礼低着头,似是有些羞愧,轻声开口,“你昨日才到了帝都,舟车劳顿,我原不想打扰你休息。”
说着他弯下腰去提什么东西。
随着他的动作,见窈这才注意到门外青石板砖上还放着一壶洗脸汤。
也不知是放了多久,向来烧的滚烫的洗脸汤,倒入盆中时仅有些微微热了。
这不得把一同等在门外的赵长礼冻出个好歹?
这个认知让见窈一时心虚地有些不敢看他,尤其是得知了他的心思之后。
“我想着你初到帝都人生地不熟的。”
赵长礼看出她的不自在,语调里藏着几分故作轻松,“不知道早餐摊子、热汤摊子在何处,便顺手帮你打了。”
他把玉米贴饼和粥放在桌上,继而玩笑打趣道,“今日我带你去认一认地方,你此后可就使唤不了你兄长我了!”
见窈正不知如何面对他的示好,不知怎样向他说明自己现在并没有儿女情长之心,而非不知好歹,看不上他,定要与他退亲。
毕竟赵长礼是切切实实于她有恩的。
而且上一世赵长礼考取状元之后一路扶摇直上,她身死那一年,他已官至户部侍郎,甚至隐有要做宰辅的架势。
哪里轮得上她来看不上他?
因此忽听他自己提起“兄长”二字,当下心头一惊,倏地抬眼看他。
就见赵长礼神色愧怍,“你一直觉得我有恩于你,又一心奔前程,不问儿女情长。”
他收敛眉目,不曾看向见窈,“而且我们本来就约定好,我跟你定亲,你给我钱财。”
“如今你已决心科考,我却不管不顾对你说出昨日那些话,很让你苦恼吧?”
赵长礼的声音跟他的头一起越埋越低,最后几乎已然到了听不清的地步,却还隐隐都透着对见窈的担忧。
“说不定还会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携恩图报的人。”
如此倒是没有。上一世二人同朝为官,因为都是越州贺县人氏,所以有些私交。
这一世更有白鹿书院同窗三年,见窈还是相信他的人品的,不然也不会找他做定婚之约。
“长礼兄……”她正要劝慰。
就听赵长礼言语不停,“这世间婚配,女子本就弱势,你既没有心思,我还要那样说,于你而言,未免不是逼迫。”
他这话不假,见窈与他的定婚得了双方长辈的首肯,盖了贺县县衙的官印。
见窈就算再想要退婚,赵长礼不签放妻书,这婚便也还是作数的。
“叶姑娘,我想过了。”赵长礼眉目温和且坚定,“这段时间我们便先以表兄妹相称。”
赵长礼的母亲与叶见窈的母亲所属同族,二人要真论起来,也互相称得上一句“表哥”、“表妹”。
“等你我的考试皆结束,这纸婚约如何……”
赵长礼声音顿顿,心里分明还有为自己争取的意思,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兄长全听你的意愿!”
听他如此言,见窈眼含惊色,一时间心头只觉有涓涓细流流过。
活了两辈子,她哪能看不出这人一字一句都是在为她打算?
半晌,见窈点头,将玉米贴饼推的离他近了些,温声唤道——
“兄长吃饼。”
*
送完洗漱热汤、早点,把想了一夜的话讲清楚之后的赵长礼还是没有去学堂的意思,硬要陪见窈去府衙核印。
官府见他们是越州人氏,核对的愈发仔细了些,出门便已到午时。
科考在即,见窈自然清楚学子的时间是多么金贵,眼见着平白浪费了赵长礼一个上午,心中隐有愧疚。
此刻恨不得立马赶着赵长礼去学堂学习。
“长礼兄可是高中的好苗子,可莫要因为我耽误了。”
“怎能叫因为你耽误了?”赵长礼眉眼柔和,语气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难道没有见窈,我便不吃不喝不睡觉,十二个时辰都在学习了吗?”
“再说这女官考取可比男子科考要难上数倍,只取各州书院前三不说,且不准年过二十五,和下堂妇参加。”
“我们二人之间,若要有谁的时间更金贵之说,那也合该是见窈你的!”
起码他这次科考不中,还有下次,三年一考,只要他活的够久,他能够考到自己白发苍苍,耄耋之年。
赵长礼看着见窈的眼睛,实话实说道,“且我总觉得,见窈比我高中的机会要大得多。”
他虽十岁中秀才,却也两次乡试未曾中举,见窈不一样,她是地方女子庠序的首名,才被白鹿书院破例免除束脩花销收入院中。
如今又以越州榜首的成绩毕业。
倘若这是个男子的成绩,恐早就被世家大族抢破脑袋,还未科考就要与哪个显赫大家的小姐定好婚约了。
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只会读书的破落户?
见窈知晓他是个懂得体谅女子不易的,于是温温柔柔地笑道,“兄长可别再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当真了!”
“你自是应该当真的!”
赵长礼语调郑重。
县里人都说他是神童,可他早就注意到了勤勉发光的叶见窈。
只可惜他只有一个秀才之名,见窈却是主簿家的千金,他只能将那一份悸动压在心里。
一心想着考中举人便登门求亲,直到见窈找到他,给银钱让他上门去递庚贴……
眼见他神色郑重又要解释自己不是玩笑打趣之言,见窈连连打断。
“是要当真,是要当真,我如今当真饿了,不若用了午膳,兄长下午再去学堂如何?”
赵长礼是容珩挑中的人,他们这一批待考学子,如今都以幕僚的身份,暂住在东宫不说,太子还专门为他们请了先生讲课。
就连名满天下的裴太傅偶尔也会为他们讲一讲学。
“我请了一天的休憩……”赵长礼小声喃喃,见窈未来帝都之前,便多次来信说自己不愿意住在东宫。
为此他也上心专门在帝都挑了一个僻静院落,赵长礼想陪着见窈去看看,若见窈想要添置些什么东西,他也能搭把手,帮个忙。
可他话没说完,就看着原本缓缓往前走的见窈停下来,定定站在他身旁。
分明隔着一层帷纱看不清脸,可赵长礼就是觉得她在盯着自己。
半晌,“好。”他本要说出的话,不情不愿地转了个弯,“我用了膳下午便回学堂……”
二人午膳用的是街边小摊的饺子,圆鼓鼓的似银元宝一般。
为了赶上科考,见窈除夕夜都尚且在赶路途中,吃的是干巴巴的粗粮饼,喝的是凉飕飕的冷酒兑水。
如今吃了个饺子,自然把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上来。
可叶见窈只尝了个韭菜鸡蛋馅的便不肯再动了。
帝王偏好清瘦高挑的女子,认为这样的女子更聪明、做事更利落,更适合担任女官职务。
她虽心知这是帝王的偏见,可为了博得一个好的前程,便只能暂时戒掉口腹之欲了。
其实她也不胖,只可惜脸颊天生便肉肉的,还极其难瘦。
一路奔波劳累,她又有意缩食。
腰都瘦了一圈了,可那脸颊还是肉肉的,不见丝毫消瘦。
“不合胃口?”
赵长礼看她放下筷子,扬手便要招呼店小二上些其它口味的。
见窈赶忙去拦,“早膳吃的多了些,如今有些用不下了。”她总不好明说,因为当今皇帝好细腰,所以她在缩食。
若不是一同用了早膳,赵长礼怕就要被她糊弄过去,可她早上就说刚起没胃口味,只喝了一口粥!
“可是身体不舒服?”
他追问道,俨然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叶见窈见瞒不过去,这才开口道感觉自己近日以来有些丰腴,想要瘦一些。
“胡闹!”果然就听赵长礼轻声斥了一句,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了,神色微变,软了声调,却还是在劝她,“帝都的北风吹的再猛烈些,你都能被刮跑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她这样猛的缩食,必定于身体有害。
“是是是。”
见窈自知理亏,又拗不过他,只能在他的灼灼目光里又吃了两个。
愈吃愈觉得心烦意乱,每嚼一口,都感觉女官之位要离她远上一步。
心里打定主意晚上不再碰任何东西之后,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去找老板把帐结了。
早膳便是赵长礼付的钱,她总不能一直占人家便宜,更何况赵长礼也只是普通耕读之家。
不然当初她也不可能拿着银两,就让赵长礼乖乖上门提了亲。
她捏捏自己扁扁的荷包,里面没有银票,只有三钱碎银子加上几个铜板。
——五十两银票早被她偷偷塞到了赵长礼包袱里。
毕竟这是她当年和赵长礼约定好的,总不好欠他太多。
春闱开考还有一个多月,且不说数万考生齐聚帝都,只说帝都原本的物价,租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也是要三两银子一个月的。
就算是不吃饭也还是不够的。
叶见窈叹了一口气。
又计算着要拿些钱财购买笔墨……
最后越算越觉得自己需要跟这帝都的郎中抢抢生意了。
正往外走的时候,就见赵长礼一脸无奈急急追上来。
眼看着就是要追问她“怎么不再多吃一点”、“为何把午饭钱付了”的模样。
见窈连忙插科打诨想将这事糊弄过去。
徒留赵长礼无奈看她一眼,轻叹口气,不再多言,只将他为她瞅好的小院的地址写给她。
二人在朱雀街口分开,赵长礼直奔学堂,见窈则是想找个收大夫看诊的药堂。
要是能够提供住处就更好了。
正想着,忽看见许多人围在一张榜文之前——
主子体弱多病,诚聘一位府医,月钱六两银子,供食宿。
这可不就是瞌睡来了有枕头嘛。见窈心中一喜,向前一步,抬手欲揭下告示。
却在瞬间看见右下角明晃晃的东宫大印。
将要触碰到纸张的手霎时一顿——
她猛地退后一步。
犹避蛇蝎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