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守身如玉

北风凛冽,冬阳高悬,金色的光线透过轻软的月影纱,变得柔和昏暗起来。

熏了檀香的东宫主殿寂静无声,昏暗的房间里,容珩缓缓睁眼,早就在一旁屏息凝神的侍女这才端着汤药走上前去。

明明还有着两三步的距离,那汤药的苦味却已经蔓延整个大殿,直冲向容珩的鼻腔。

“今日的药怎么这么苦?”

刚睁眼的太子轻微蹙眉,眼睛都还没完全看清来人,语调里却莫名藏着一股子淡淡亲昵,“孤喜欢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后面半句话容珩并没有说出口,只因他凝神看见——

递药而来的侍女并不是叶见窈。

凤眸里寒光一闪,容珩这才回过神来,他重生了,回到了遇见叶见窈之前——

此刻还和他没有任何交集的叶见窈自是不可能站在他身旁递药。

“殿下……”

看着愣愣盯着自己发呆的太子殿下,听着他语调里的放松与轻昵,侍奉他喝药的红绡脸颊微红,又往前凑了两步。

“这药是太医院专门为您配制的。”

她微微颔首却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看着容珩,嘴角含笑,声音轻柔,“良药苦口,您就别嫌苦了。”

太子殿下金相玉质,翩翩君子,又到了适婚的年纪,府里但凡有点心思的丫头都争着要到他面前伺候。

毕竟哪家的主子成婚前不收几个通房的?

红绡也是存了这份心思的,如今又见容珩大概是在病中的缘故,不像往日那般冰冷高贵、不好接近。

自然想抓住机会,便更大了胆子。

只见她又往前近了半步,声音娇的仿佛能滴出水来,配着唇上新买的胭脂,艳得仿佛一树初开的桃花。

“您乖乖喝完这一口,我去给您买甜果子如何?”

“容珩——,这药真的不苦的。”

皇帝面前最为得脸的女官是个不会哄人的。

即使刻意放缓放柔了声音,语调里也都是无奈无措,细眉微蹙地想着劝人的理由,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我尝过了。”

只一本正经地拿着汤匙往他嘴边送,古板得紧,“我买了块金丝蜜枣糕,你喝完,含在嘴里会好受些。”

大抵热衷于攀龙附凤的女人所用的招数总是相同的,只是唱戏的功力深厚有高低罢了。

起码当时叶见窈的眼睛看起来要比现在面前这个婢子的眼睛真挚许多。

现实与过去交织在容珩眼前,他没说话,接过那泛着苦气的汤药一饮而尽。

盯着红绡看了几眼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红绡却被他看得面红心跳,一时间只觉连手都不知往哪放了。

太子爷身份尊贵不说,一张脸长得更是俊俏,不然也不会引得这府里这么多丫头拼命。

红绡定定受着容珩的打量,悄悄将自己的脸转了些角度,露出她觉得更美的侧脸。

太子殿下是谦谦君子,素日里对着她们都是举止有度的,温和但不亲切,就像冬夜里挂在天边的月亮,清清冷冷,遥不可及。

可是今日这月亮一反常态,不仅言语中露出些许亲昵,还一个劲儿地打量她。

这让自持貌美的红绡喜不自胜。

容珩在她身上目光停留这几秒,她甚至在想,若她命好能一举得男,保不齐挣个侍妾之位也不一定。

想着,红绡的背挺得愈发得直,抬眼昂着头就要和容珩对视,却听容珩语调冷淡,“余闲——,宣张嬷嬷。”

张嬷嬷原是皇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太子建府之后,便被赐下来做了内府的管家,管着一众婆子女使。

平日里更是经常耳提面命让她们安分守己,莫要肖想些不该肖想的。

因而一听到“张嬷嬷”三个字,红绡便心下一沉,直蹿脊梁骨的凉意让她下意识跪了下来。

膝盖刚接触到冰凉的玉色大理石,张嬷嬷便已经急忙忙来到殿前了。

看到红绡正堪堪跪着,一副弱柳扶风样,唇上的口脂比平日还要娇艳欲滴,见惯了宫里妖魔鬼怪的张嬷嬷哪能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

当即脸就有些冷了。

“老奴年事已高,头昏眼花,竟犯下大错,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她端跪在红绡一旁,请罪的字词每说一个,便让红绡的脸又烧上一分。

“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

容珩却并没有要把这见不得台面的事挑明的意思,“嬷嬷你是看着孤长大的,再说孤找人唤你,你晚来了些,算什么大罪?竟还要你跪着请罪!”

带着病气的容珩起身去扶她,给足了她体面。

“孤只是觉得这太医院给的汤药实在是苦,有些想念皇后娘娘宫里的蜜枣糕了,想让嬷嬷替孤去宫里讨要一些。”

他绝口不提红绡的心思,说蜜枣糕的话却意有所指。

“只是孤不爱吃那带核的蜜枣,为了防止皇后娘娘小厨房里的人偷懒,还请嬷嬷替我仔细盯着!”

他嘴角含笑,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样子。

张嬷嬷却是听得明白,她冷冷瞥了红绡一眼,“太子殿下宽厚,老奴自当尽心尽力,让旁的人再不敢有这份心思。”

太子殿下到了适婚年纪,她手底下靓丽的小姑娘愈发压不住自己那不该有的心思。

她明里暗里提点了几次,这个红绡居然还是不死心,闹到殿下面前不说,居然还惹恼了殿下……

“殿下要没有别的吩咐,那老奴便先领着红绡告退了。”

张嬷嬷心下决定先罚红绡五杖,再让人在来来往往的后院里跪上一天。

杀鸡儆猴!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全府的女使婆子都看到红绡的下场。

毕竟知道害怕,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正要告退,却听太子声音突然响起——

“这事还请嬷嬷替孤保守秘密,万不要传到裴家去,孤可不想太傅认定孤是个吃不得苦的人。”

不让裴府的人知道?

张嬷嬷一愣,抬眼看了容珩一下,想到了帝都暗暗流传的,太子殿下与裴玉宁的风言风语,随即又垂下了眼眸,“老奴省的,殿下放心。”

等到张嬷嬷拽着红绡走出内殿,青桐才拿着厚厚一叠府医的简牍走了进来。

看着张嬷嬷阴沉的脸和红绡那面如死灰的样子,只觉心有余悸——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只怕最轻都要是一顿板子了。

“殿下。”青桐恭恭敬敬将堆叠到手掌长度般厚的案牍文书递了上来。

“这是这几日揭了府医榜文的简牍,还请殿下过目。”

说完又觉得还是自己聪明,办事妥帖,在这募才的榜文上注明了只招大夫,不招女医。

毕竟这满东宫谁看不出来太子殿下好像寺庙里的和尚一般,根本不近女色。

也就那红绡和她周围的几个女子是傻的,整日里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只是太子殿下从未将她们这些心思放在眼里,又有张嬷嬷震慑着,往日里他明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未曾想今天却突然发了难。

青桐心中暗道撞在枪口上的红绡是个倒霉的,又觉得太子殿下似乎和传言之中有些不一样。

其实他也是才调到太子跟前伺候的,所以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只觉得太子殿下似乎比传言中还要不近女色。

对女子的态度,青桐想着红绡那娇滴滴的模样,与其说是不近女色,倒不如说是——

避之不及。

像是要为谁守身如玉一般。

殿下,青桐刚想开口汇报,抬眼便看见容珩静静望着门外发愣。

锋利眉眼间似有落寞追忆之色。

落寞?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大齐顶顶尊贵的人,也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吗?

却听空旷大殿内,这个顶尊贵的人似乎呢喃了句什么。

“下雪了……”

飞檐翘角上积了满满一层白,大雪纷纷扬扬,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些许叮咚化雪声敲打地容珩内心一片烦躁。

这是大齐今年的第一场雪。

去年年末火了个戏文。

说的是一人一妖恩爱白头之故事,其中最火的一段,便是男女雪中定情。

不仅皇后生辰时还专门请戏班子进宫演过,帝都的有情人们更是因此早早相约一同看今年的第一场雪。

只可惜去年的帝都只寒未雪,众人一等,便等到了如今。

太史局提早三天便预报了今日会下雪。

太子两根手指静静转着手中的玉盏,也等了三天。

可惜他等的人是个木头。

三天不约他看雪也就罢了。

他来约人,竟还说自己“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的官!

还得他腹痛不止,才能让老皇帝下令,让她来看自己一眼。

“是胃又痛了吗?”

叶见窈官服都没换,脸上连点口脂都没擦,一进门就要急急给他把脉。

“是不是夜隔骤然降温,你着凉了?”

自然是不能让人把到脉的。

不然定是又要一本正经的说些什么“欺君罔上”?

一点儿也不痛的太子借势拉住来人手腕,将人紧紧箍在自己怀里。

木头却是个不会开窍的,整个人僵着硬着,只呐呐来了一句,“我…我来了月信……”

气得容珩不愿说话,只定着她的脑袋往外看——

“下雪了。”

“在我的家乡有这么一句话,有情人若是一同看了一年的第一场雪,此后定能恩爱白头,相知相许,死生不负!”

那戏文里的唱段隐约响彻在耳边。

恩爱白头,相知相许……

太子骤然收回自己的目光。

冰冷大殿内。

昏暗烛光里。

不知是谁轻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