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试针

容珩,先皇后嫡出的长公子。

世人敬仰爱戴的太子殿下。

叶见窈属实是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叶见窈突然的怔愣太过明显,裴玉宁正说着话,也随着她的目光往院门外望去。

“太子殿下——”少女娇俏的声音里暗含惊喜,她积极起身行礼,连带着叶见窈也急急站了起来,俯身下跪。

“臣女裴玉宁见过太子殿下!”裴玉宁眼睛闪着细碎的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叶见窈只深深低着自己的头,双手紧握着,在宽大袖袍里泛出青白色。

“殿下因和来此?”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都发现了容珩突然出现的不对劲。

被他伸手阻了行礼,于是便仰着脸大咧咧地问着。

只见窈实实在在跪在了地上。

容珩微抬起眼眸,目光从脚下自己写好的榜文上离开。

十七岁少年年轻又略带有婴儿肥的脸颊和身上的病气中合了他眉眼之中的凌厉,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润有佳的翩翩君子。

他勾唇浅笑,“玉宁和太傅来我府中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因为孤身体有恙,一直没能问上一问,住的可还舒服,炭火可还暖和?”

叶见窈现在是裴府的客人,自然同裴府的人一起,住在东宫的偏院里。

“住得舒服!”

裴玉宁对这个玉面君子很有好感,根本没有注意到容珩话里的奇怪之处——

她虽然也住偏院,可距离容珩此时出现的这个小厢房,可还有着七拐八拐的好一段路。

且容珩若是有意寻她,该直接去裴太傅、刘夫人的院子里,而不是出现在见窈所住这个几乎在东宫角落的厢房门前。

“炭火也足够。”小姑娘音如黄鹂,“有劳殿下身子还没大好呢,还要记挂着我们。”

容珩看着她这一股子机灵劲,只温温柔柔地笑,半晌,他状似不经意地侧头,好像刚看到叶见窈一般,开口问道——

“这位是……”

叶见窈的膝盖都没离开过地面,闻言连忙随着他的声音手掌俯地,再拜,“民女越州人氏,叶见窈,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一阵寒风随着她的声音起来,叶见窈低眉颔首,目光未敢在太子殿下身上停留,只连同膝盖一起,直直坠到了地上。

虽已过新年,可帝都还是冷得很,朔风呼啸,连带着十二个时辰都被寒风吹拂的青石板砖都冷的像把千年不化的冰刀。

透过叶见窈的衣裙,直直扎上她的膝盖。

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脊背挺的笔直,寒风吹乱她额间散落玉颈上的一缕乱发,更显白颈细嫩修长。

“越州哪里人氏?”

明明是带有几分温润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又轻又远,高高在上。

他细细问着,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见窈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森严冰冷的红砖黄瓦里,那位富贵迫人到不敢令人直视的中宫娘娘。

春日里,桃花争上枝头,一场春雨又细又密,如针尖似冰锥,把这帝都里原本收起来的厚棉袄都砸了出来。

那日,叶见窈原本是休沐的。

可是人人都看见,坤宁宫里,屋檐陡峭燃着风雅暖香的主殿门外。

这一年来深得皇上所喜,前几日刚被擢升上来的五品女官叶见窈跪在一片雨水之中。

坤宁宫的地砖也硬,正对主殿那几块甚至请能工巧匠雕了龙凤呈祥出来,那是帝后大婚时,皇帝送给先皇后的贺礼。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叶见窈此刻便直直跪在那尖利的凤爪之下。

高大庄严的坤宁殿门口没有守着的人,硬生生把她押过来摁在门口的太监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他们的头都是低低勾着,叶见窈连个脸都没有看到。

没有人说谁要她跪,为什么跪,可是叶见窈不得不跪。

还要跪得端正,跪得笔直,跪得一丝不苟。

雨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寒凉的雨似针尖般刺痛着她的眼睛,叶见窈却连闭眼都不敢。

坤宁殿内没有宫人来往,有没有人说话,静得叶见窈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啃食她的膝盖、头颅、内脏……

直到今天,叶见窈都不知道自己当日到底跪了多久,只记得那四四方方的天,从雨落到雨停,都是阴沉沉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只记得最后,皇后娘娘身边嬷嬷随雨而来的声音,又高又远,意有所指,在她昏昏沉沉的头顶炸开。

“越州贺县是产饴糖的好地方,姑娘不在地方上卖糖,却进了宫来——

真是有点不安分了。”

“越州贺县,卖饴糖的地方!”

裴玉宁到底年纪小,看不出这些上位者磋磨人的手段,声音清清亮亮的替她答完,还不忘催促道,“殿下还没叫人起来呢!”

叶见窈的膝盖上一世其实早在她搏到女官之位以前就跪坏了。

一到雨天就酸酸软软的疼,到了冬天就更是矫情,轻轻巧巧一个行礼都能让她如锥刺骨。

好在她这个人记打记疼得很。

自重生回来那一日就对自己的膝盖多有呵护,裤子上的棉绒恨不得加一层,再加一层。

终于没再在阴冷湿寒的时候提不起来腿过。

可今天不知怎的,她似乎又感觉到了上辈子那种膝盖里发出来的酸麻的疼。

一下又一下,锥心刺骨。

“哦~,倒是孤忘了!”容珩轻巧的声音在叶见窈头顶响起,他像是真的才注意到叶见窈还跪着一样,“叶姑娘,请起!”

叶见窈压着内心泛上来的酸,忍着骨头里刮筋噬骨的疼,一如她当年对着搓磨自己的皇后娘娘一般,垂首、俯身、行礼,“谢殿下!”

叶见窈身子立得更正,头勾得更低,像是唯恐太子见到自己的面颊。

裴玉宁倒是没有注意到二人间的暗流涌动,依旧没心没肺地说着话。

“殿下,你从越州治灾回来,见窈从越州进京赶考,二人还真是有缘!”

容珩似是被她的童言无忌逗笑了,他微微勾唇,语意不明,“哦——,是有缘。”

随机一本正经、心怀天下的问道,“叶姑娘一路行来,路上流民如何?”

太子问话,叶见窈只能垂首再拜,恭敬回道,“各府县皆有安置。”

“父亲说,多亏了太子殿下,这些灾民才不至于流离失所的。”

因着父亲的夸赞,小姑娘看向容珩的眼睛里藏着几分尊敬,同时还不忘给叶见窈提提身份。

“不过我叶姐姐精通医术,想来这一路上也救了不少的人。”

容珩听完她的话,挑眉,颇有兴致地问道,“哦?叶姑娘懂得行医。”

宽厚大袖下,叶见窈的指甲都扎近了手掌里,“回殿下,”她声音端正,“家母曾是贺县一名女医,故而见窈……略通一二。”

说完,她又抬手行礼,因多次动作,衣袖中若有若无地露出了些许银针。

太子容珩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又把她说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略通一二……”

他目光清清冷冷的将叶见窈上下打量了个遍,最后定格在她因为跪拜若有似无露出的银针上。

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一直用奇珍药材温养着的太子殿下,咳声又急又利。

病败如山倒,他一下子失了那芝兰玉树,亭亭玉立的君子风范,只弯着腰,捂着胸口开始咳,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殿下……”裴玉宁一下子慌了神。

太子殿下多么金贵的人,如今咳成这个样子,若真有个什么事情,那可还得了!

“我……我吩咐人去喊太医。”

裴玉宁下意识地要去叫太医。

只是这脚还没踏出去半步,便被咳得有些站不稳的容珩拉住了宽大的衣袖。

只一瞬,便松开了手。

裴玉宁却因为这一停顿回了神,侧脸看见低眉颔首,无动于衷的叶见窈。

“叶姐姐!”她像是在慌乱之中猛然抓住了一个线头,也不管顺着线头硬拽,是会让一团乱的毛线更加无解,还是彻底理开,只看着叶见窈开口道,“你来给殿下医治吧!”

“咳咳咳咳!”容珩的咳嗽声愈发急促了,他弯腰低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

叶见窈却硬生生往后退了半步,起手告罪,“太子殿下千金之躯,草民连个乡野医生都算不上,实在是学艺不精,哪敢对着太子胡乱施针用药。”

她低着头,声音愈发恭敬,“还请太子殿下和裴小姐另请高明!”作势又要往地上跪。

裴玉宁一愣,似是未想到这送到眼前的青云梯,还有人不肯攀。

叶见窈也怕她再说出些什么不好推拒之言,于是急忙出声起身,“民女这就去请人……”

说着转身欲走,却见咳得脸色微红的太子殿下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

丹凤眼眸色如墨,鹰视狼顾,眉眼之中凌厉的迫人之意,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半晌,他说,“叶氏女,孤命令你试针!”

声音落地,叶见窈再没有了退路。

霎时间,她只觉汗毛直立,一股好似被人算计了的冷意莫名直蹿脊梁。

她直觉哪里不对。

却也不得不俯身向前,乖乖拿出银针,刺/向了容珩的喉头——

那只是人体一个无关紧要的穴位,对于咳嗽并无半点益处,甚至有可能会越刺越痒。

叶见窈既打定了心思,不会再与容珩与太子府有半分牵扯。

如此关头,自然是装傻藏锋,只求当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甲乙丙丁。

细细的针尖穿透太子的皮肤,叶见窈拿捏着力度,又是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谁看都是想竭尽全力要抓住这副青云梯的。

只是太子爷依旧在咳,没有半分好转的意思。

片刻后,叶见窈利落取掉了作乱的银针,面上一片灰白,似是极其可惜和无奈。

“民女实在没有这样的本领,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她端正跪在石砖之上,一副无奈机会错过,又担忧太子怪罪的神情。

岂料刚刚还咳得直不起腰的太子,竟在她收针那一刻,瞬间收了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