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祠堂外不远,便是谢陵居住的独坐轩,毗邻谢府书阁。如今,独坐轩外,尽是被视作修罗的黑衣随从,将这院子围得如铁桶一般,直到谢隐步入庭中。

连绰一身黑衣,前来复命:“公子,东西已经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皇后娘娘手中。这下,就算有人揭发薄盛文的东桓身份,只要皇后再派人举证他实则属于姑藏部,和皇后血海深仇,那么‘里通外国’这个罪名,自然就沾不到皇后娘娘身上了。”

闻言,谢隐颔首。

“做得好。整个大梁都以为她是慕容赫的亲妹子,不知她当年和慕容赫闹出夺位之争,同母异父的姐姐也死在慕容赫手里,早已撕破脸。别让她发现你我与慕容部有干系。”

连绰点头,又问:“公子,那东宫呢?”

东宫与薄氏亦有来往,其中有一封通信,还被谢隐截获。

但是,谢隐并没有将这封信与那枚匣子一起送到慕容皇后的手上。

连绰自然知晓这些。他们都是谢隐的心腹,大多曾在慕容部饱受欺压,是谢隐将他们一力提拔上来,是以他们并没有什么家国概念,所忠的只有谢隐一人而已。

而投靠慕容皇后,也不过是暂时之计。

连绰不禁问:“太子为何会跟薄奚氏有来往?”

谢隐反问道:“你认为,十五年前,谢承安偷梁换柱,拿我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的事情,皇后知情吗?”

连绰立即道:“那自然不知!她要是知道,早就派人来追杀了,管您是替身还是真货,怎么着也得把您的身份给搞清楚!”

谢隐颔首:“是啊,皇后是不知情的。那么,薄盛文是怎么知道的?太子与薄盛文暗通款曲一段时日后,薄奚盛文便忽然派人去塞北查探关于废太子遗孤的事情,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连绰大惊:“您是说……是太子要查!他、他……他这是在收集皇后娘娘的把柄!可是,太子不是记在皇后名下吗,反了自己嫡母,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隐淡淡道:“对于大梁人来说,礼法正统高于一切,他们怎能忍受异族皇后凌驾在他们头上?只是太子一边暗中筹划,一边又狠不下心破釜沉舟,两边摇摆,实在看得令人心烦。”

“不如……帮他一把。”

早朝,晨钟敲响,回荡在气宇恢弘的宣政殿中。

一众臣子分排而立,手执玉笏,唯有右仆射的位置空缺着。

若是平日,早朝之际,众臣子们原本该侃侃而谈上奏陈情。可是如今却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低首,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守在原本的站位上,不敢或动。

龙椅下首,只有一个身影出列,茕茕挺立,如竹如松,正是原本传闻遭遇刺杀了的谢氏长公子。

两年前,谢郎名动京都,曾引得无数士人扫阶相迎。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如冷石碎玉,镇静又铿锵地响彻整个殿宇。

“臣谢陵,弹劾右仆射薄盛文,通敌叛国,实则为东桓安插在大梁的暗子,楔入大梁朝廷近二十年,望陛下明断。”

兵部尚书立在一旁,豆大的冷汗渗出额头,和旁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等于是明晃晃地告诉龙椅上的崇文帝,你立的皇后要把娘家异族人一个个安插进你家朝堂,你再装瞎,整个江山都要姓慕容了!

他们猜到谢陵恨慕容皇后,但是没想到他一出手就直取薄盛文性命,对慕容皇后毫不留情面,人证物证俱摆了出来。

慕容皇后掌权日久,作风强势,朝堂上几乎无人敢正面相抗。就算是忠于皇族杨氏的宗族勋贵,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若真要说,有谁能面斥慕容皇后,那便只有一人——身为三朝老臣的太傅,李缘。

现在,又多添了一个谢陵。

李缘任东宫太傅之前,曾供职于国子监,与谢陵有过师生之谊。现下弟子平安归来,还有这样的胆量与骨气,李缘不禁目露欣慰,心底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谢郎已经布好了台阶,只看陛下愿不愿借力发作,一举了结了慕容皇后的垂帘听政生涯,改为太子辅国。

太子杨恒,生母出身低微,难产而亡。因慕容皇后膝下无子,便将他记在名下,是为嫡长子,如今也十八岁了。

如果不是慕容皇后不肯还政,太子早就该辅国了。

李缘心念微动,便看向皇帝。

“咳、咳……”

崇文帝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他染病多年,风咳日久,直至满面通红。旁边的宦官立刻诚惶诚恐地向皇帝呈上帕子,又端来热茶。好不容易止了咳,崇文帝回过头,看着面对呈上来的物证,却一时语塞,顿了半晌,只颤着手指,点在那些物证上,怒声道:“放肆!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是就连那怒声,听起来也分外虚弱。他翻来覆去地说了些“怎会如此”“其心可诛”,到最后还是转头问皇后:

“皇后,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不可!”

李缘沉声打断:“东桓乃是娘娘的母族,此事事关国本,微臣恳请娘娘避嫌,交由刑部彻查。”

闻言,众官员眼神微妙。大理寺卿宋景时乃是慕容皇后的心腹,李缘跳过了大理寺,直接要求交付刑部,简直就是明晃晃地与慕容皇后对上了。

朝堂之中,也只有李缘有这种资历与底气。

崇文帝怔忪了一瞬,便望了眼珠帘之后的慕容皇后,虽未反驳李缘,却也没有应下,只轻声叹了口气。

兵部尚书心中也暗叹了一声。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

崇文帝杨湛,昔年为天启帝膝下三皇子。当时姑藏部势大,大梁吃了败仗,姑藏便耀武扬威地来要皇子为质。当时天启帝已内定了大皇子为太子,要送出质子,只能在二皇子杨泓、三皇子杨湛当中二选一。

杨泓和杨湛都是同母所出,只差了一岁,各方面都很相似,并无优劣之分。天启帝犹豫良久,举棋不定,是杨湛率先自请为质,保下了二哥杨泓。

谁知道,天意弄人。杨湛被送往姑藏后,大皇子因病去世,二皇子杨泓被立为太子;杨泓一入东宫,便极力运作,好不容易把弟弟杨湛从姑藏部弄回大梁,结果自个儿便卷入巫蛊之乱。

不出几个月,天启帝也暴毙了。太子、皇帝接连薨逝,心有余悸的百官只得匆忙将杨湛架上帝位,连他那个异族正妃都顾不上铲除。

结果……结果就如现在所见。杨湛从未接受过储君的教育,少年时期又在姑藏部谨小慎微地当质子,本是天潢贵胄,活活养出一副柔弱性子,被慕容迦叶拿捏得死死的。

李缘也正是因此,对于杨湛的孝悌德行感慨不已,又深恨慕容皇后牝鸡司晨。在他眼里,只要没了慕容皇后辖制,崇文帝与如今的太子杨恒定能大展拳脚。

“启禀陛下、娘娘,关于薄氏身份,臣已经查到。”

大理寺卿宋景时越众而出,同时呈上来的,还有一个古朴无华的匣子,匣子上刻有精致的雄隼图纹,翠绿松石雕刻而成的隼目幽冷。

那是南姑藏部的图腾。

薄盛文的姑藏身份一被揭露,情势顿时翻转,慕容皇后立刻反指姑藏部狼子野心,早早安插暗子过来,意欲挑拨离间,用心险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谢长公子似乎对此等说法极不赞同,当场便与宋景时辩了起来,二人争执不休。李缘神色一凛,刚想出列,便被人拽住衣袖。

太子杨恒死死拉住师长,使了个眼色之后,自己出列而拜。

杨恒不卑不亢地调停了几句后,崇文帝只能道薄氏既死,姑藏已灭,此事也就揭过了。

朝臣散去之际,有始终忠于皇室的老臣相视一眼,相对摇头。

他们原以为薄氏是皇后的爪牙,谁知竟是姑藏部遗民,还与慕容氏暗有仇怨。薄氏被除,谁人得利,竟然难算了。

这局棋,终究是慕容皇后赢了。

而高洁固执的谢氏长公子,孤零零地站在宣政殿外,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攀谈,哪怕他昨夜刚将大梁的一块腐肉剔骨拔除。

小人萧敷艾荣,君子兰摧玉折。

望见此景,李缘不禁落下一声叹息。然而,就在这一刻,一个绯红金袍身影随之上前,并肩立在谢氏公子的身旁。

——正是杨恒。

谢隐余光瞥见一片绯红衣角,终于微笑着转过身来。

“臣谢陵,见过太子殿下。”

坊间传闻,谢长公子设局擒拿了慕容皇后的心腹薄氏,谁知一击未中,被慕容皇后反将一军,世人原本都以为谢氏要完了。

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太子年方十八,心有丘壑,视谢陵为纯臣,对其青眼有加。见状,便在慕容皇后面前周旋,才让慕容皇后松了口,将谢陵的官职不降反升,擢为了门下省纳言,掌谏议、审查政令及封驳诸事。

论品阶,虽然比谢承煊略低了一层,是从三品,但以谢陵的年纪已经是无出其右者。更何况,论起实权,怕是门下省纳言更胜一筹。

只是初盈的心中,总有疑虑未消。

传闻中,慕容皇后作风冷厉极端,兄长与她正面相抗,竟然全身而退?还有,她们被薄家劫掳时,兄长为什么戴着赤金面具,还被薄氏视为盟友?就算是兄长设了局,那他又是拿什么身份骗过薄家的?

外头传闻将一切归结到太子身上,初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带着这些疑虑,她抱起绿绮琴,前去独坐轩。

已是月上柳梢,谢隐刚刚从东宫回来。

她试探着微微抬眼,却见独坐轩的陈设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遂初堂印笺宣纸屏,没了。

紫檀木嵌金月桂图挂屏,没了。

云龙纹博山香炉,也没了。

除了简单的寝具,便只有几封书信、一副笔墨。案几上摆的也不是书画卷轴,而是一柄古朴长剑,看起来,像是随手放置的。不像世家行事,倒像是行伍风气。

两年的军旅生涯,当真能让人改变如此多吗?

重逢时的那股不安与怀疑再次涌上心头,初盈抱着绿绮琴的手又紧了几分。

谢隐端坐在书案之后,以手支枕,阖着双目,懒散道:“既然抱琴来了,还要别人请你才弹吗?”

初盈回了神,低眉敛目,只柔顺地在琴桌前坐下。

“兄长走之前,曾教我弹潇湘水云,说等你回来,要考校于我,初盈这便奏给兄长听。”

琴声流淌,潺潺如流水,谢隐的心绪逐渐随之静了下来,反而更容易沉溺于过往的回忆。

谢陵自幼喜爱音律,而谢隐则爱刀剑,每到琴艺课,总要走几次神,谢陵总像小大人一样教育弟弟,要他认真听课。谢隐出事时,谢陵才学到《阳关三叠》而已……

然而,这种怅惘不过片刻,谢隐的眉目忽然一凛。

一曲终了,琴弦还在微颤,初盈的手指刚刚抬起,腕子却被一只修长又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不知何时,谢隐已经站到她面前。

“《潇湘水云》?”

谢隐攥着她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如愿从她脸上看到了几分吃痛,冷冷嗤笑一声:

“妹妹,你就这般糊弄你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