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已是孟春,塞北的风向来比京都凛冽。

近日慕容赫病重,而大王子慕容摩诃性格暴躁自负,曾被慕容赫毫不避讳地点评成“不堪为君”,于是,慕容赫又将大公主慕容磬音召了回去,将王玺托付给她,方便自己休养。

虽然不知道慕容赫为何绕过了二王子慕容俱罗,可是慕容摩诃已失帝心,慕容磬音又是慕容俱罗的亲姐姐,她不向着二弟弟,还能向着谁?慕容隐区区一个异族养子,在东桓贵族中本就格格不入,现在又被远派边塞,更有人觉得,待新王登基,就是慕容隐的死期。

二王子的妾室之父伊娄悉卓也是这么想,于是在边境胡作非为时撞上慕容隐,干脆自报家门:“我乃二王子帐下丈人!”然后得意洋洋地等着慕容隐自觉后退。

谁知,慕容隐不为所动,甚至在他们刀下负了伤!

苍天明鉴,他那些手下,都是收拢来的散兵游勇,不过数十人,镇日里打打鹰雁还行,怎么可能会伤得了慕容隐?

伊娄悉卓的疑问太多,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已经被一队身手极好的军士擒下,五花大绑。

——来者竟然是王廷骁卫!

王廷骁卫,向来只负责护卫东桓王慕容赫,是整个东桓最顶尖的精锐。

可是王廷骁卫怎么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慕容赫竟然亲至了吗!他不是病重了吗?!

伊娄悉卓被绑缚于地,目瞪口呆,只见为首的骁卫俯身向他身后一礼,毕恭毕敬道:

“禀告驸马,伊娄悉卓率众刺杀三王子,证据确凿,骁卫已经悉数擒拿,请驸马裁夺!”

伊娄悉卓猛然回头,只见一位戎装青年勒马而停,轮廓深邃,眉目俊朗,此刻冷着脸,颇有居高临下的肃杀之气。

正是慕容磬音的夫婿,步六孤阙云。

伊娄悉卓失声道:“驸马!驸马!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是二王子的姻亲,二王子可是大公主的同胞弟弟呀!慕容隐只是一介养子,你难道要为了他,如此对我伊娄一族吗?你这么做,公主殿下知道吗!”

步六孤阙云冷冷道:“伊娄一族算什么东西。你且别忙,公主正巧在附近处理天灾之事,一会儿自然会亲自来料理你们……”

话到尾处,不知是牵动了哪里,步六孤阙云撇过头去,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极为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整个胸腔剧烈地震动起来,若是贴近了听,才会发觉其中的可怖。

也是因为这个空隙,才使得伊娄悉卓放肆地质问:

“……你什么意思?大公主放着自己亲弟弟不管,反而要向着外人吗?哈,谁都知道王上亲口说大王子‘不堪为君’,那东桓未来的王只能是二王子!那个慕容隐,不过是个梁国崽子,叫他一声‘殿下’都是抬举了,他哪里配和二王子平起平坐?就算公主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你呢?步六孤阙云,你忘了你的寒症是谁害的了吗!……”

阙云手中鞭梢一抖,旁边的骁卫立刻会意,三两下便堵上了伊娄悉卓的嘴。

自从伊娄悉卓口不择言指责大公主时,阙云看伊娄悉卓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片刻后,这种冰冷便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温和神情:

“三殿下。”

孤烟落日之下,一个挺拔的青年身影缓步而来。

他身着银甲轻袍,修眉俊眼,墨绸似的长发高高束起,只用皮革编织的发带束着,与发丝一同垂下,松松搭在肩上,将这副属于梁国的俊美面孔衬出几分异域风情。

正是谢陵。

他的右手抚上胸口,不卑不亢地向阙云行了个东桓军礼,阙云却立刻翻身下马来,扶起谢陵,不肯受这一礼:

“三殿下亦是东桓的殿下,何必向我行礼。”

说着,阙云的目光便落在谢陵的左臂上。隔着一层银甲,明明什么都看不出来,阙云却还是叹了一口气:

“殿下的伤好些了吗?若是公主见了,定然要难过的。”

这种语气,谢陵太熟悉了。

阙云在面对伊娄悉卓时,行事果断冷厉,然而面对“三殿下”时,谢陵敏锐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关怀与担忧,仿佛是在兄长在为家中小辈操心劳碌,正如谢陵从前对总是惹祸的谢云瑶一样。

谢陵心中一动。

阿隐的姐姐、姐夫待他,似乎并不像谢陵预料中的那样凉薄。

“一点小伤,何足挂齿。只是当时他们报出二王子的名号,我一时犹豫,才叫他们得了先机……”

阙云却无言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身手,我最清楚不过。十个伊娄悉卓加起来,都摸不到你的衣角。这个理由,公主会信?”

谢陵只说了一句话:“人是会长大的。姐夫,我不愿让姐姐为难。”

只此一句话,阙云立时便怔住了。

一瞬之间,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谢陵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不躲不避。片刻的失神后,阙云便忽然笑了起来,拍了拍谢陵的肩,欣慰道:

“不错,当真是长大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也不必再挂怀。一会儿见了公主,记得也要喊她姐姐……”

待慕容磬音处理完附近部落的赈灾事务,赶过来时,步六孤阙云已经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

伊娄悉卓圈地划田,收为家族私产,欺男霸女,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更嚣张的是,伊娄悉卓在撞上谢陵后,口口声声说着王上早有废储之意,二王子迟早主宰东桓草原……

人证物证俱在,步六孤阙云和谢陵两尊大佛在旁边坐镇,伊娄悉卓也只得抖抖索索认了。

“放肆!”

慕容磬音骤然变了脸色。

她恨恨道:“父王没说要废了大弟弟,那他就还是长子王储!就算有什么变动,也要由父王来定夺,岂能容他人乱嚼口舌!”

谢陵道:“所以,我只能与他动起手来,待擒住了在场所有人,再交给阿姐定夺……这话,是万万不能传到大王子耳中的。”

慕容磬音犹豫了:“此人说这等话,确实当杀,可是他毕竟是二弟弟身边的人……”

“公主饶命!公主殿下饶命!”

慕容磬音说到要紧处,伊娄悉卓哭求起来,阙云适时地拎起他的衣领,向慕容磬音和谢陵告辞:“此人鬼哭狼嚎,岂能污了二位殿下的耳朵。”

慕容磬音忍不住道:“阙云!外面风冷,你身子不好,不要出去了,让侍卫去做吧。你我之间,不必避嫌……”

阙云闻言,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却依然无声地摇了摇头。

随着帐帘微动,所有声响远去,一室之中,惟余这对久未相见的“姐弟”。

慕容磬音今年二十有五,生得一副好容貌,堪称艳丽。居高临下审判伊娄悉卓时,凤目中神色凛然,是一种锐利的冷艳。然而,当外人退下之后,她周身的矜傲便随之消失了,仿佛那只是应付旁人的壳子,眉目之间浮现出淡淡愁绪。

她按了按眉心,声音疲惫,却不失温和:“阿隐,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俱罗年纪小,识人不清,有人仗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眼前人比二王子慕容俱罗还要小上两岁,只能讪讪住了口,化作一声叹息。

谢陵适时地给出了另一个办法:“阿姐不必为难。此人是与我起的冲突,那便我的名义解决吧,也就不必将二王子牵涉进来。重要的是,这番话,到底是谁的意思。”

慕容磬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轻叹道:“我明白了,我会去敲打敲打二弟弟的。父王……父王只是暂时不在而已,二弟弟便忘乎所以了……”

什么叫做“暂时不在”?慕容赫不是病重了吗?

谢陵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几句,可是提起慕容赫,慕容磬音却犹豫再三,最终只叹道:“父王纵横一生,一代枭雄,岂能容许自己的时代轻易落幕。奈何摩诃和俱罗都只是普通人,远不及父王。父王再怎么磨练他们,除了害他们兄弟阋墙,反目成仇,还能如何呢?我实在、实在……”

谢陵便了然了。

他若要模仿谢隐冷淡的性情,此时本不该再多说什么。可是此时却觉得,有一句话,重要得很。

“阿姐,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谢陵认真道,“您是位很好的姐姐……这些年来,多谢您的照顾。”

若没有她,阿隐不知要吃多少苦。

慕容磬音惊异地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略有些不可置信,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片刻后,她忽然一笑:“从一见面我就想问你了,阿隐,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从前……从来不会叫我姐姐。”

谢陵的神色一滞。

“小时候,你总说自己只是个孤儿,不配与东桓王子平起平坐,对待父王也是毕恭毕敬称呼‘王上’,唤我们‘殿下’,称呼上生疏得很。”

谢陵默然听着,低声道:“是吗……我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望向慕容磬音,神色中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怅惘,似乎在期待着慕容磬音继续说下去,多提一提童年往事。

慕容磬音叹道:“可不是吗。我帮了你几次,你却总惦着要还我什么,唉……姐弟之间,何必如此?直到你十三岁时,在祭火节里……”

东桓一年一度举行祭火节,勇士相搏,选出最为英勇之人,可以破格成为王廷的骁卫,以此进入军营考绩。谢隐十三岁那年,不顾年龄限制,混入其中,与人对战。

慕容赫亦在观礼,望见瘦弱的少年身影,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是慕容磬音率先发觉了谢隐,惊得撞翻了手里的马奶酒,提起裙子奔到王座之侧,脚下一绊,摔到慕容赫身边,连起身都顾不上,膝行到他面前求情:

“父王!父王,三弟弟才十三岁,怎么能参加祭火节搏斗呢?……您快下令,让他们停下来!弟弟受伤了呀!”

慕容赫低头,看见慕容磬音仰着脸的模样,眸光一动,终于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

“我不会救他的。”

慕容赫低头望着她,似乎是在追寻什么人的影子:“音音想救他,可以自己去。”

慕容磬音当时十八岁,瞪圆了一双眼睛:“我?父王,我学不会武艺……而且除了慕容部的王,谁都没有资格打断祭火节的!我怎能逾越于您!”

慕容赫的微笑淡了些,无波无澜道:“武艺不精又如何,治国从不凭蛮力。我的王令就在腰间,音音,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慕容磬音瞠目结舌,搞不清父王是什么意思。他明明说了不想救,为什么又要做这样的暗示?她身为王女,怎么可以偷盗父王的令牌?

至于父王为何和她谈论起治国,慕容磬音更不敢想。

她惶惑地环顾四周,慕容摩诃和慕容俱罗早已紧紧地盯着王座上的一举一动,周围观礼的人又多是他们的党羽,怎么可能会发善心出手相救。唯有步六孤家的小将军阙云,幼时与慕容磬音有些交情,她便奔去求他,求阙云去替谢隐挡一挡,救弟弟一命。

阙云应了。

慕容磬音怅惘道:“结果……”

话音停在中途。

谢陵攥紧了指节,差一点顶着弟弟的身份去问“结果怎样”,又生生忍住了。

慕容磬音顿了片刻,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不提了。你凭祭火节魁首的成绩入了王廷骁卫,从此便一心留在军营,不回王宫,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那时年纪小,我和阙云没有怪你……”

慕容磬音说得含混,可是谢陵却敏锐地意识到了她话中的逻辑。

阿隐在祭火节搏斗中落于下风,步六孤阙云也上了台,借参赛之名,前去搭救。

结果,最终得了魁首的是阿隐。

那步六孤阙云呢?

什么叫做“我和阙云没有怪你”?

是阙云自愿输给阿隐,还是阿隐用了其他的法子?

营帐之外,仿佛又传来步六孤阙云压抑的咳嗽声。

一个可怖的猜测,伴随着慕容磬音的叹息、阙云的咳声,浮上谢陵的心头。

——不过,只有一瞬。

谢陵顿了片刻,旋即挂上了淡淡的微笑,解释道:“阿姐勿要多心,是在是入了军营后,事务繁忙,并非有意躲着阿姐。后来又遇到姑藏之战……”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理由。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话题,亦将那个谢陵不愿相信的猜测给揭了过去。

仿佛不说出口,便等于不存在,阿隐不曾做过任何错事。

慕容磬音却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失声道:“不是为这个?难道是因为当年父王也同你说了婚事的想法?”

谢陵一惊:“……王上要为我安排婚事?!”

谢陵愿意拿出一切和弟弟共享,包括身份。可是唯独婚姻与恋人,怎么能互相顶替呢?

他眉目一凛,正欲再问,却见慕容磬音的脸色……有些诡异。

不像是喜悦、担忧等对待婚事的情绪,倒像是微妙的尴尬。

她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这种旧事,说来真是……唉,父王也真是的,这么离谱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那时你刚从祭火节胜出,才十三岁呀!你是他的养子,我的义弟,你我怎么能婚配呢!”

谢陵的手一抖,盏中洁白的酒液生生洒了出去。震惊之下,他脱口而出:

“我与阿姐同姓慕容,乃是族姐弟,这怎么可以成婚呢?!”

慕容磬音疲惫道:“谁知道父王在想什么?兴许他是见到你在祭火节上的模样,极为欣赏?还当着东桓南北两部贵族的面,说‘此子类我’,连我两位弟弟都没得过这样的赞誉……”

当时,面对慕容磬音震惊的反驳,慕容赫只淡淡道:“我可以让慕容隐变成我的养子,自然也可以让他不是。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只要音音愿意,整个东桓无人敢置喙你分毫。再说了……”

慕容赫冷笑:“同姓又如何?只有迂腐的大梁人,才会讲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听罢慕容磬音的转述,谢陵默然无言。

片刻后,他才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就算堵得住攸攸众口又能如何?同族……本就是不能在一起的,自古以来,礼法使然。”

慕容磬音有些茫然,她并不谙熟大梁典籍与古语,听得似懂非懂。谢陵不再多言,默然无声,饮尽杯中酒。

营帐之外,已经暗流汹涌。

“喂,听说了吗?二王子丈人说大王子早晚要被废!”

“这怎会有假?我虽然没亲耳听见,但是主帅派人把他严加看管,还请了大公主来,定有蹊跷呀!”

“连主帅都在他手下负了伤……这也太离谱了,他暗地里得畜养了多少人?该不会是在给二王子训练精锐吧!”

“听说有数百人……”

“我听说都快上千了!”

“还有缴获的兵器了,足足好几大车,上面盖着的布被风吹开,露出来的都是上好的盔甲!”

“哼,二王子好算盘,先跟大王子联手把主帅弄到边境来,再过河拆桥……”

“事态肯定很严重,要不然,怎么惊动了大公主?总不可能只是来关心主帅伤势的!”

“现在军中都在传,大公主也要弃了大王子,转而支持二王子夺位呢!”

起先是押运的士兵悄悄讨论,渐渐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沸反盈天。

一片议论声中,只有一名军士没有说话。

此处偏居一隅,王室贵族的秘辛成了低阶士兵难得的消遣,所有人都兴趣都被挑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一名军士的悄然离去。

辽阔的草原上,一个不起眼的甲胄身影步出营帐,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当这个身影消失在辽阔的地平线上时,谢陵悄然收回了挑开帐帘的手。

——慕容部承平多年的局面,就要生变了。

谢陵归乡的日子,也即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