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初盈在屋外的话语声中醒来。

她立刻警惕地从床上翻了下来,隔着一道门,附耳听去,直到听到谢隐的声音,方才安心。

原来是这家的原主人携妻子从山脚处回来,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巫祝的尸体,急忙往家赶,正撞见谢隐。

他将妻子护在身后,警惕道:“你们……”

谢隐出示了表明官职的鱼符,又赠之以玉佩,要他去请此地县令过来。谁知,此人听闻了谢隐身份,眼前一亮,反而把玉佩推了回去,道:

“两位贵人,我不求什么答谢,衣衫你们用了就用了,都无所谓。我只求你们一件事——请县令大人过来时,能否请他将县中最好的陈大夫也带过来?”

原来,此人名为郑七,是山中猎户。妻子患了怪病,正在延医问药。

初盈不禁望向他身后,一地的碎瓷瓦片,满目狼藉,从昨夜她推门而进时就是这样。一名妇人俯下身去,正在一一收拾,看起来行动自如,并无滞涩。

谢隐只淡淡看了一眼,初盈忍不住道:“我们自当尽力帮忙。只是,天下没有谁愿意得病,何况延医问药处处都需要钱,何必拿家中物什出气。”

郑七苦笑道:“夫人误会了。昨天砸了东西的不是我,而是我家婆娘。”

初盈刚刚出来得匆忙,只松松挽了个髻,又站得与谢隐那样近,难怪郑七认错。她脸颊微红,正要澄清,谢隐却无视了这个称呼,问道:“这是何故?”

他先开了口,初盈也不好再把话绕回去,只得听郑七一声叹息。

原来,郑七与妻子成婚数年,只有一个独子,活泼好动,十分讨人欢喜。一日,郑七出去打猎,只有妻子在家纺织。独子自幼仰慕父亲,想学父亲一样,拉弓射箭,打到好多猎物。于是,趁母亲不注意,便拿着郑七的弓箭偷偷跑了出去。

他们一家生活在华邑山里,熟知地形,本不该出事的。可是不巧,忽然下起狂风暴雨,山体滑坡,独子就这样没了。雷电交加,郑七和妻子冒雨找了好久好久,见到孩子尸体那一刻,妻子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有些疯癫。

“说是疯癫,也不对。她白天时好好的,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性格温柔;可是到了晚上,就会激动起来,不停地说要去找孩子,说听到了雷电声,甚至有时,还会怨恨地盯着我,怨我为什么那天没在家……到了白天,她又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郑七说罢,扶起妻子,温声道:“阿菊,家里来客人了,你去烧些热水,煮点粥来好不好?”

妻子收拾完一地狼藉,闻言点了点头,还有些局促地转过身来,向谢隐和初盈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郑七望着妻子的背影,叹道:“我这就去请县令大人,烦请您二位帮我照顾些阿菊……不过,白天她一切都是好好的,也不需要看着了。”

西平县令带人赶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谢大人莫怪!您有所不知,西平县前几日地动,唯一的通路被山石给堵死了,陆路走不通,什么驿信都传不过来。若是知道您遇险,下官怎么也得带人搜山检林!……谢大人辛苦,谢大人受累了,下官带了西平县最好的大夫过来,陈大夫,快去为谢大人把把脉……”

谢隐淡淡道:“本官无事。陈大夫,还是先为这位夫人诊断吧。”

陈大夫诊了许久,又问了郑七许多事宜,叹道:“此病名为离魂症,一般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才会发生,病人会性情大变,记忆有损,仿佛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郑七听呆了,陈大夫道:“老夫前两年也听一位德高望重的游医说过,那位病人与尊夫人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受的刺激是在军营之中,生死关头。”

陈大夫讲到擅长的领域,不禁聚精会神,转身问道:“诸位大人,可知道东桓王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闻言,谢隐身形一僵。

西平县令道:“自然知道,听闻他得了慕容赫真传,跟他一个路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修罗煞神。”

陈大夫颔首:“一点儿都没错!”

他说道,昔年慕容赫发兵讨伐姑藏部,命慕容隐带兵去侧翼伏击。慕容隐年纪极轻,行军打仗的风格却狠辣无情,剑走偏锋。率兵伏击成功后,发现姑藏部王室混于侧翼,便率领精兵八百人,夜中乘胜追击百里之遥,直追到拥雪关,也就是姑藏部与大梁的交界线。

姑藏王室慌不择路,要闯过拥雪关。大梁戍兵岂肯?拒敌于城门之下,谁知有一名戍兵贪嘴,早先偷去城门外狩猎,回来时便卷到了慕容部与姑藏部的争端中。

陈大夫道:“慕容部善用弯刀,一路砍杀过来,专砍颈部,收人头颅如割草搂柴,一刀下去,血流如注,飙上三尺来高……”

周围人几乎脸色都白了,一个差役忍不住问道:“那个慕容隐,不是只有十七岁吗?……他也受得了?”

陈大夫摇头:“谁知道呢。也亏得大梁兵甲颜色与姑藏部大不相同,慕容部公主又是咱们皇后,于是千钧一发之际,慕容隐停住了手中兵器,那戍兵才保下一条命。”

他唏嘘道:“那戍兵原本是铁匠出身,在军营里也算勇猛,还是中尉呢!可是自从此事后,他白天尚且正常,杀猪杀鸡都不在话下;到了晚上,就变得胆小如鼠,见血就晕,别人一吼他,就痛哭流涕。两种性格昼夜交替出现,而且白天发生了什么,到了晚上就全不记得了,反过来也一样。游医给他诊断过,正是离魂症。”

郑七追问:“那怎么治?”

“心病还须心药医,普通的药治不了。我问你,尊夫人白天时,能记得晚上发生过什么吗?”

郑七讷讷道:“记不得。阿菊向来脾气很好的,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晚上会这样发疯,还疑心是我在骗她……”

陈大夫道:“就是如此了。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权当妻子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她跟你妻子性格毫不相同,你根本没法强迫她去接受‘她就是我’这个观念。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待她,对于晚上那个妻子,也是如此,希望能安抚她的情绪,兴许会慢慢平静下来。不受刺激,就有可能和白天那个妻子合二为一,不再分裂了。”

郑七眼睛亮了起来:“也就是说,阿菊还有恢复的可能!”

陈大夫含蓄道:“你别刺激她啊,要不然,合二为一后,到底是哪个阿菊占了上风,就不一定了。”

说罢,又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郑七千恩万谢。

初盈听得出了神。

白日,夜晚,判若两人……

初盈心中忽然一动。

她正想叫住陈大夫,便见陈大夫收拾好药箱,转而面向谢隐:

“谢大人,烦请伸出手腕,老夫也给您看看……”

谢隐却转身便走:“还有个姑藏余孽一起坠了江,恐怕也被江水冲到这里来了。赵大人,还是速速去搜查吧。”

他执意不让大夫把脉,初盈也无法,只得跟在他身旁,旁敲侧击:“兄长,你现在身体还有不适吗?那到底是什么毒,总得让大夫看一下……”

众人都忙着搜寻谢隐口中“姑藏余孽”的踪迹,无人注意到凑在谢隐身旁的初盈。

谢隐轻描淡写:“只不过是迷药罢了。”

初盈不仅仅只是担心这个,更是在意所谓离魂症之说,真心实意希望陈大夫为他诊脉,继续找理由:“可是它药效似乎很强……”

谢隐低首,看见初盈神色担忧,一瞬之间,刚刚被大夫胡乱编排“慕容隐”的不悦都烟消云散了。他多了几分耐心,解释道:

“那是用姑藏特有的药草制成的,若是动物闻之,就会立即暴动。行军打仗时,姑藏部常用这一招,去引诱敌人战马发狂,想来这次是要用到招夔牢野兽身上的。巫祝情急之下才用在我身上,最多……”

东桓只信巫医,与大梁体系相差甚远,谢隐沉吟片刻,选了个大梁医书中相对较为合适的词:

“最多产生些热毒。只能一时惑人心智,时效过了,也就好了,并无大碍。”

初盈闻言,忍不住重复了一遍:“热毒?”

谢隐还没有回答,那边却已经有人叫了起来:“大人,找到了!找到尸体了!”

西平县令匆忙赶过去,一看到尸体容貌,险些晕了过去,颤声道:“太、太、太……太子殿下!”

谢隐没理他,命差役去郑七家里讨来热水,用一块布浸湿,覆在巫祝脸上,不多时,便见侧脸处浮现一处翘边,这才把面具撕了下来。

原来,姑藏部□□的技艺高超,一旦戴上,怎么也不会掉。如要撕下,必须用热水覆之,泡上好一会儿才行。

“还是谢大人慧眼如炬!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邪术,若是换了他人,定然被骗得晕头转向。谢大人,您是怎么分辨出,此人不是太子殿下的呢?……”

谢隐是如何回答的,初盈并没有注意。她退到后面,悄悄向陈大夫询问,若中了热毒,该如何解。

陈大夫问:“何种热毒?”

初盈转述了一遍,陈大夫的脸色忽然有些讪讪:“啊,不是内里郁结成毒,是……中了药?”

他的语气十分婉转,初盈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陈大夫搓了搓手,清咳道:“呃,这种热毒,泄出来就好了,并无大碍。”

初盈追问道:“怎么泄出来呢?可需吃什么药?”

陈大夫含混道:“就是出火……”一面说,一面眼神飘忽。

这时,恰巧仵作已经勘验完毕,从他身边经过,被陈大夫一把拽住,转移话题道:“啊,李老弟,快来给老夫讲讲姑藏人和大梁人有什么区别,老夫也好奇着呢……”

说着,拉着李仵作拔腿就走,只余下对方的回答飘进风中:“嗨,有什么不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非要这么说,大概就是姑藏男人也穿耳洞吧!真稀奇!不知道慕容部是不是也这样,他们不会连打仗都戴着耳坠吧?”

“啊?怪不得那贼人易容了,谢大人还能认出来!大梁男人谁穿耳洞啊……”

说话声逐渐远去,徒留初盈喃喃地自语:

“……出火?”

塞北内乱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都。

华邑山位于京都以北,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旁边便是沧江。

绵绵水色,迢迢渌波,辽阔的江面上,载着青山如黛,隐于云雾之后,连成一片足以入画的山水美景。

一名青年立于舟中,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面目,但是身姿挺拔,周身气质温润,立于这山水之间,十分相谐,竟似画中人。

艄公头戴斗笠,正摇着桨,笑道:“他乡不如故乡好!公子这是刚从外地回来吧?北方哪里?”

青年颔首,赞道:“船家好眼力。我离家两年,自塞北归来。”

“塞北?!”

艄公顿时想起最近的传闻,说是东桓王慕容赫病重,大王子与二王子争权内斗,现下正剑拔弩张,再无暇南顾。连忙追问,得到青年确定的答复后,一阵激动,狠狠喝彩,转瞬又疑惑道:

“前段时间就听说慕容赫病重,塞北一直是大公主主事,没几位王子的份儿——嗨,东桓的规矩不一样,女子地位高。怎么忽然闹起来?难道……慕容赫这尊煞神终于死了?!”

青年依旧微笑着,并不言语。

艄公也并非真要追问这些秘辛,毕竟这是东桓王室之争,一个梁国贵族公子,怎会知道来龙去脉?总不可能是混进东桓,做了趟卧底!

他怎能猜到,眼前的青年正是悄然从东桓军营脱身的前云州经略使,谢陵。

艄公加快了手中划桨的动作:“多谢公子告知!老汉身无长物,唯驾船手熟尔,定送您快些回京与夫人团聚。”

谢陵不禁失笑,辩解道:“船家误会了,在下并未娶妻。只是两年未归家,有些挂念。”

艄公笑道:“是吗?可老汉看您一直南望京都的方向,提起故乡时的语气,又有些不同寻常,倒像是思念久别的心上人呢……”

谢陵有些怔然。

旋即,他便轻描淡写道:“……有吗?兴许只是思乡心切吧。”

隔着江风,船家的话音遥遥飘来:

“……只不过呀,兴许得耽误一会儿。先是地动了,华邑山上滚下好多乱石,把个西平县城给堵死了,走陆路过不去。走水路吧,金吾卫沿江到处找人。听说是谢家那位长公子出了事,坠江了!他有个堂妹,听说跟他感情甚好,也被卷进去,出了意外,现在是死是活都没个信,唉……”

帷帽之下,谢陵的脸色瞬间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