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师傅技术很不错，按完神清气爽。

她将毛巾从沈清身上拿下来，嘀咕着说了一句：“这地方有点硬啊，平时不怎么活动吧。”说着，手顺势往下按了按沈清肩膀的地方。

被按到的地方又开始疼了。沈清应了一句，紧紧皱眉，捂着肩膀从床上下来。

岂止是不怎么活动，她连楼都不下。

“最好一周来一次。”

沈清道了句谢谢。

林悦结账，沈清没有上前。

那位宋老板已经不见了身影。如今坐在他位置上的，是那位模样清秀的男孩，这位年轻的盲人师傅将按摩床上的客人逗得哈哈大笑。

林悦要将她送回家，沈清再三推拒无果。

半个小时后，车辆停在小区楼下。

林悦打量着这一片低矮楼房，是个老小区，居民楼墙皮脱落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墙身，夏季爬山虎疯长，几乎覆盖整面墙壁。

抬头望去，每一扇窗外都是锈迹斑斑的防盗窗，叫人看得压抑。

沈清下车后，弯腰冲驾驶座上的林悦温声道：“我跟别人合租的，比较乱。就不请你上去坐坐了。”

林悦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快上去吧。”

冰冷漆黑的楼道中，到处散落烟头，地面是肮脏的黑色，覆盖了原本台面的颜色。

鼻尖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沈清快步上楼，终于摆脱了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眼神。

楼下林悦望着那道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楼道中，这才开车离开，她接起一个电话，随意说了两句。

“不是……沈清你还记得吗。”

“沈清……你说两年前碰瓷许岚的那个？”对面人咂摸了两下这个名字，想起来了，语气很震惊。

“什么碰瓷啊，别说话这么难听。”林悦微微皱眉，小声嘀咕：“没准真是许岚剽窃了沈清呢。”

这话说的，自己都没底气。

不过也都只是猜测而已，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

但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她现在生活如此落魄，也算是得到了惩罚。

“不过你怎么突然提起她了？”同学在电话那头问。

“偶然遇到的。”林悦抓抓头发：“其实也不算是偶然吧……她找我投稿来着。”

“啊？”同学来了兴趣：“她现在水平怎么样？当年也算是咱们系名人啊。”

怎么样？林悦叹了口气，望了望后视镜，低矮的楼层渐渐隐没在草丛中。

“大不如前。”

沈清租的房子总共只有八十平，装修不算温馨，甚至有些老旧。

搬进来时，客厅和卧室的墙纸脱落，边缘泛起绿色的霉点，沈清用了两天时间将其全部铲除，重新刷了大白墙。

一切都好，只是由于位置原因，客厅卧室常年照不到阳光。

只有在大中午，阳光才会短暂地照进来，但两个小时后，光明就消失了。

不过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

夏天，屋里清凉，体感舒适，甚至不用开空调。

沈清换了双鞋子，从老式柜里拿出猫粮，倒进猫碗，端着走下楼梯。

楼后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树丛，入夏草木疯长，里面纵横交错，是流浪猫纳凉的好去处。

她把猫碗放下，轻声呼唤着。

几只小橘猫三三两两跑来了。

沈清蹲下身，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小猫的鼻尖。

邻居家女孩搬走之前，拜托沈清喂养。

沈清拒绝了。

她知道私自喂养流浪猫不好，而且暂时没有想养宠物的打算。

小女孩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冲她双掌合十：“可是我已经喂了很久了，如果没有人喂，它们会饿死。等我在那边安定下来，就接走它们。姐姐，拜托你了。”

女孩眼眶红红，笃定小猫们会饿死。

沈清最终心软，答应帮她‘养’一段时间，但也只是每日在固定地点放点粮，尽量减少跟小猫的接触。

可猫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偶有几次沈清下楼，两只小猫会窜过来，在她脚边翻肚皮打滚，用毛绒绒的脑袋蹭她的裤腿。

也许是它们嗅到了猫碗上属于她的气息。

女孩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沈清某次无意间拨错，发现女孩留下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沈清的房东是个固执的老太太，严令禁止租客在房内养宠。沈清只能将绝育后的小猫寄养在宠物店。

收养信息在网上孤零零挂了一段时间，但无人问津。

两只猫吃饱了围着她玩了一会，用尖利的小牙齿轻轻地咬她的手指。

回到家里，沈清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提起笔。

这是沈清的习惯，每天总要写点什么，才不觉得缺了点什么。笔尖接触纸张发出沙沙声响，写字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奇怪的是，当她坐在椅子上，却无端想到那家盲人推拿店。

她听到玻璃门把手上栓着的那串透明紫风铃，在推门瞬间发出清脆声响；店里空旷的室内摆着几张按摩床，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床前侧眸，一双漆黑冷淡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沈清浑身仿佛触电。

不知不觉竟写了两个多小时。

沈清写到鼻尖微微出汗，濡湿掌心几乎握不住笔，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桌前，打开角落电风扇，用轻的档位，摇头晃脑地吹着。

沈清拿起稿子读了两遍，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林悦的微信消息。

【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清慢吞吞打过去几个字。

【谢谢，还是不了。】

沈清重新坐下，捏着笔呆坐了一会儿。

又拿着稿子看了几分钟，提笔在上面修修改改，圈圈画画。

沈清皱起眉，目光停留在结尾，她的思绪仿佛广袤的平原被裂谷分裂成毫无关联的两半，灵感断得一干二净。

此刻，沈清忽然想再去一次那家推拿店。为了印证心中的某个猜想。

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沈清放下笔，将房间内乱飞的纸团收起来，扫到垃圾桶里。

垃圾桶内，装了沉甸甸一整袋纸。

有手写，有打印，有纸团，有碎片。

她打开满满当当的储物间，往里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储物间内被塞得满满的，是时候清理了。

沈清打了个电话，“对，锦绣花园三栋。现在能过来吗？”

半小时后，沈清帮张叔将一大袋破烂装上那辆破旧小三轮，目送小三轮远去后，将几张纸币折起，塞进口袋里。

钱不多，但够吃一顿好点的外卖。

下午阳光减弱，两只小橘猫在楼下阴凉地懒懒躺着。

小区里住着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即便是节假日，路上也不似其他小区热闹。

两只小猫起身，伸了个懒腰，迈着猫步走过来蹭她。

“吃饱了吗？”沈清禁不住浅浅笑了下，手伸出去，拍拍其中一只的脑袋。

忽然小猫一下子都跑开，跑到距离几米外的地方冲她哈气。

准确说，是她身后。

沈清警惕转身，新来的保安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冲她露出口黄牙。

“沈小姐，又来喂猫啊，这些小畜生，改天我直接宰了它们下酒，免得沈小姐总是费心……”

沈清压住心底的反感，皱眉移开视线，声音冷淡：“我养的。”

“……这样啊。”保安扯了扯明显大一号的保安服，又挠挠胸膛，好像浑身都不舒服。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嘿嘿笑了：“沈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别总冷冰冰的，笑笑多好。”

沈清一时还没想起来，她什么时候对他笑过。两秒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才她在对猫笑。

一瞬间胃液翻涌，有点想吐。

这会儿天气闷热得很，叫人喘不过气，沈清却出了一身冷汗，脚步快而重地走上楼，从口袋掏出钥匙。

“那个，沈小姐——”

楼下的保安不知何时折返，冲她喊。

沈清身影一僵，钥匙飞速插/入门孔。

“沈小姐，有事你叫我就行，要不你记我个电话？我二十四小时都在……”

“砰！”

沈清重重关上门。

防盗链拉好，阻门器放好。

她回到房间，又看到那张写了个开头下面却眼见着难产的的稿子，紧紧皱起眉毛。

烦躁。

她拿起手机点进外卖软件，附近能吃的几乎都吃过了。米线，还是小笼包？或者泡包泡面凑活一下？沈清的选择困难症再次发作，手指烦躁地在屏幕滑上滑下。

“铃铃铃——”

手机屏幕从琳琅满目的外卖变成来电显示画面。

沈清看了眼，看到来电人，不太想接。

电话自动挂断，又响起，持之以恒地骚扰了四通。沈清无可奈何，只能接起。

“这个点儿了，不会又在点外卖吧？”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低沉玩笑，非常熟络这个点她在干嘛。

沈清开免提，关闭外卖软件，否认说：“没有，我打算自己做饭。”

“泡面？”男人‘切’了声，一针见血指出她的谎言。

沈清语塞，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监控器。

“出来吃饭。“裴翊右手打方向盘，语气玩味：“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遇见了谁。”

他那些朋友，沈清并不感兴趣：“你的朋友我都不认识，还是算了。”

“许岚。”裴翊说完这个名字，态度微妙地停顿了两秒。

然后他转变了语气。

“我还有两分钟到。下楼吧。”

沈清手放在后车门把手上，拉不开，从里面被锁住了。

副驾驶的车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无声的邀请。

僵持几秒钟，沈清上了副驾驶。

裴翊才往右边微微倾身，沈清已经拉上了安全带，“谢谢，我自己来。”

“OK。”裴翊半途收回手，转而无意似的拨弄了一下前镜上悬挂的沉香木挂坠。

沈清睫毛都没抬一下。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换房子。”裴翊开车往小区外去，口吻嫌弃，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沈清看向窗外，表情恬静：“这儿挺好的。”

“好什么好，连监控都没有。”裴翊眉头皱得死紧，他多得是理由反驳——没有监控，安保一般，小区破旧，鱼龙混杂……沈清不做解释，其实他说得对，但她没钱。

她也不太想赚钱，她的现状就是安于现状。

这里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你最近很忙？”裴翊隐晦地从前试镜内打量她，视线幽深：“好久没见你了。”

“你在哪儿见到她的。”沈清垂眼，两人视线交错而过。

裴翊沉默了两秒。

“还没见，不过快了。这月二十五号同学聚会，你会去吧？”裴翊果然没有再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她不想回答，谁也从她嘴里撬不出东西。

然而，他依然只是得到一句：“不知道。”

红灯车停。裴翊被她这几句治得服服帖帖，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偏像个老父亲一样叹气——大抵有种我家孩子虽然毕业即失业未来渺茫人生灰暗的感觉。

“行，去不去都行。”

“我看到她的新书宣传海报了。”车子开动，汇入无数车流中，裴翊以随意口吻再次提起了‘她’：“那女人真是大变样。”

沈清侧过头，点漆般的眼盯着他：“比以前更漂亮了吗。”

“没看出来。”他哼了一句：“丑小鸭也有春天。”

沈清扯了扯唇，说了句看似与谈话无关的话：“那么在属于她的春天到来之前，别人肯定经历了一场难熬的寒冬。”

记得在学校时，裴翊好像并不怎么喜欢许岚。

不过这两人貌似暧昧过一段，后来不知怎么断了。

裴翊不再说话了，专心开车，这不像他。

裴翊忽然有点不太对劲了，但两人之间只提到了许岚。

这时，沈清眼角余光瞥见后视镜里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感觉向来敏锐，立马转身去看，只看到后车玻璃外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身材不高。感觉有点熟悉。

沈清转过头来，纤长的睫毛垂下，细细思索，一无所获。

车跟人之间很长一段距离，她没能认出那是谁。

车辆开出小区门口，保安才收回盯在小金人车标上的眼神，撇撇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