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这个月二十五号,同学聚会,你知道吗?”餐厅靠窗位置,对面裴翊双目紧盯着她。

明明已经问过一遍了。

沈清手指捏住果汁吸管,缓缓搅动杯里的果肉:“嗯。”

裴翊的脸色却瞬间阴沉,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就知道他们没告诉你。”

杯子里果汁受力震了一下,几滴汁液飞溅到沈清下巴上。

“……”她抽纸擦了擦,“他们不希望我去而已。”

裴翊瞥她一眼,高傲地替她做了决定:“我决定了,那天你必须得去。”

沈清摇头:“我不去。”

“不能反悔。”

“我没说要去。”

“……”裴翊哑口无言。对,她当时说的是‘不知道’。

“不去就不去。”裴翊端起冷水一饮而尽,又唤服务生续上,才勉强压住胸腔内翻涌的怒火:“到时候我必须得看看,这个疯女人怎么有脸去参加同学聚会。”

“你别闹事。”沈清终于正眼看他,低声叮嘱。

裴翊耸耸肩,表现得毫不在意:“老同学叙旧而已。”

说话时,漆黑狭长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见她,我就不去了。”

沈清:“你去吧,毕竟老同学好久没见了。”

裴翊冷笑一声,再次端起冰水一饮而尽,否则压不住火气。

“少喝冰水。”沈清缓缓掀起眼皮,瞥他一眼,语气温吞。

她关心他!裴翊眼睛亮了下,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矜持问出:“为什么?”

沈清艰难地咽下食物,回给他四个字:“容易宫寒。”

晚上十一点,沈清洗漱完毕。

她靠在床头,在搜索界面打上【许岚】二字,瞬间蹦出来数道搜索词条。

最新的一条信息是,许岚新书线下签售会将在本月三十号举行。

底下几条稀疏网友评论,祝许岚新书大卖。

看来那件事情丝毫没有给许岚造成影响,这两年来,她产出不少作品。

而自己呢?

沈清拿过旁边的手稿,那是今下午新鲜出炉的。

与其说是文稿,不如说是原本稀疏却被扩写的灵感,最后能用的只有几个片段。

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像一条绳子上串起的珠串——去掉‘像’,现实是只有珠,没有绳子。

那个宋老板,那一帮按摩店里的盲人员工,店里的一切摆设和物件,都在沈清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着魔。

这种感觉,就像三年前她遇到小树时的第一眼。

久违的感觉,令沈清失眠了。

失眠的好处是,居然被沈清找到了那家推拿店的招聘启事。

他们正在招聘前台。

沈清并不想工作,她从来没有工作过,像个游走在世界边缘的透明人,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日复一日地生活着。

她希望能用最快的方式得到她想要的——她问,他答。

好处是快速、分明。

坏处则是,她没有好处给他。也没有钱。

裴翊的微信弹出来:【你什么时候搬家。】

裴翊跟她一样,都对这个小区的环境深恶痛绝。

沈清托着腮,看着电脑屏幕,用手边的钢笔记录下联系方式,以及招聘要求。

【过段时间,我最近在找房子。】

裴翊马上说,我朋友正好有房子要出租,价格很公道,

还没说价格,沈清拒绝:【太贵了。】

无论是房子,还是裴翊的人情。

裴翊不说话了,过了半晌。

【真是拒绝得不留情面。】

【就不能给个机会?】

沈清缺的,恰恰是他最不缺的。但她宁愿自己躲在破出租里吃糠咽菜,也不愿意接受他作为朋友的好意。

裴翊很郁闷地说:【我又不让你还,我自愿的还不行吗。】

【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我要睡了。】

……行。是她会说的话。

裴翊永远生不起她的气。

早上七点半,张莉手提叮咣作响的钥匙串,汲着凉拖,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道纤瘦的影子,隔着朦胧雨幕,一双漆黑水润的眸子盈盈望了过来。

张莉脚步顿住,揉揉眼睛。

那的确是个人,还是个年轻女子。面容隐约有些眼熟。

刚才下了点儿小雨,看来她是冒雨走过来的,乌黑的头发丝上沥着蒙蒙的雨汽,脸孔被雨水冲刷得白皙明亮。

按摩店里每天来来去去的客人那么多,要换了别人,张莉还真记不得。

唯独眼前这一位,昨天的话太令人印象深刻。

张莉笑着招呼人,两步迈上台阶,拿钥匙开门,“来得真早,我们还没上班呐。还是找我们老板?”

沈清:“不是。我不是来按摩的。”

听闻这句话,张莉插钥匙的动作顿了顿,讶异的眼神落到她身上。

“不是来按摩的?那您是……”

沈清轻咳一声。

“找你们老板谈点事情。”

张莉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上下打量她一眼,挑起半边眉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进来吧美女,宋老板马上就来。”

进了门,张莉递给她一条毛巾,沈清道了句谢谢。

七点四十,那个男人进门了。

他走进店里,右手握着黑色导带,导带牵着一条金毛犬。金毛紧紧贴着他腿侧。

男人蹲下身,准确地从右手边架子上摸到一包湿巾,修长手指抽出一张。

金毛乖巧地抬起脚,任他擦拭。

画面很有趣,一人一狗动作默契。沈清看得出神。

虽然她平时也总是出神,但看物跟看人明显不一样。很少有人能引起她的兴趣。

男人从金毛身上取下了导带,随手挂在旁边架子上,说:“去吧。”

金毛便大摇大摆地走进门,穿过一道门帘,消失了。

狗子显然熟门熟路。沈清收回了眼神。

男人打开盲杖,盲杖敲击地面声音清脆。

他从她面前走过,沈清没说话,沉默的视线跟随。

他理当感觉不到这里有个人。

然而当男人走到她面前时,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侧身对着她,沈清心跳无端狂跳起来。像是——被发现了。

“张姐。”男人转过了身,声音淡淡。那根盲杖在他手中,不像是赖以出行的工具,更像是一把装饰作用的手杖。

阴影蒙在沈清的头上,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遮蔽。

男人身量太高了,气质极具压迫,高出不止一个头。

沈清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背靠到冰冷的白墙上。她看到男人微微蹙起眉毛,面容更加冷峻。

张莉在前台对客人记录,闻言推推眼镜,终于抬起头来,正正经经地道:“宋老板,我在这儿呢。那位是来找您的女客人。”

隔间,休息室内。

沈清坐在茶桌一侧,她没有出声,默默看着男人走向角落。

她看他的脚步——男人身量高,一迈步是一个地板格的距离,精准得分离不差。

他走到茶水吧前,点开烧水按键。

液晶屏显示水温是九十七度,水是刚刚烧好的。但他看不见。

沈清轻轻咬唇,收回视线,最终没有出声提醒。

就在男人转身几秒后,茶水吧发出滴滴声响,提示水烧开了。

一杯茶稳稳放在她面前。

滚烫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沈清微微抬眸,从雾气中窥见一双被热气潮湿了睫毛的黑色眼睛。

沈清动作很轻地伸出手在男人面前晃了晃。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没礼貌的举动。

男人‘看’过来,黑漆漆的一双眸子,没有光芒,没有焦距。但他的眼睛剔透干净得能映出沈清的样子,尺寸约像一张大头照。头发、五官、衣领清晰可见。

沈清还在凝视他眼睛里的自己,就听见他说:“我的确是瞎子。”

“……对不起。”

他是怎么察觉的?

男人在对面缓缓坐下:“有风。”

沈清尴尬地低下头。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总感觉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眼下。

他甚至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对方一定会以为她有病吧。

“贵姓。”

“……我姓沈。”沈清摸了摸自己微微泛红的脸,羞愧得像是发烧了。她实在不应该对他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看来今天的应聘要泡汤。

“宋泽。”

男人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沈清垂眸,目光落在男人夹着雪白名片的指尖,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每一根手指都拥有形状饱满健康的白月牙。

对于一位视障人士来说,这很难得。

也许有人照顾他也说不准。寻常男人在这个年纪已经结婚生子。

沈清望着他的脸,对面的人似乎很习惯于安静的静止状态,安静垂着睫毛,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沈小姐,你要找我谈什么事。”男人的声音是礼貌而疏离的,表情依旧略显冷淡。

沈清惯用第三视角观察人物。

这是一具属于成年男性的躯体了。他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拥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和身体。

他是位盲人。

他叫她沈小姐的时候,浓密的睫毛低垂,喉结随发声的动作而轻微上下滚动。

沈小姐。这三个字又令沈清忽然想起小区里那个新来的保安,不由眉头轻轻一跳——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原来可以被叫得这么干净分明,不染世俗。

沈清抽了张纸巾,掠去杯中表面的茶沫,有些忐忑地思考着措辞。

沈清咽了口口水,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些汗,握茶杯时险些丢手。

男人的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肉眼几乎看不见一丝褶皱,从这些微小的细节似乎不难推断出,他有洁癖,或者强迫症。

半晌,她放下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无法将那句‘取材’‘采访’之类的话问出口,在这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之后,连跟对方对视,都很艰难。

今天似乎来错了。

良久之后,沈清听到自己略显干涩的声音,她只能将今天的有意到访幻化成一个平常片段:“其实我是来按摩的。听说你很忙,所以来得早了些。”

“是吗。”桌对面,男人语气平淡,但怎么听怎么像反问。

相比沈清的紧张,他则以一种轻松闲适的姿态,背靠着椅背,两腿交叠。

一手搭在藤椅扶手上,右手则端着茶杯。

他低头轻轻吹了吹茶沫,用平静的语气说:“女士。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陌生人触碰你。”

沈清的脑子‘轰’一下炸了,眼睛下意识睁大。

他怎么认出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