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次日晚七点半,一行人来到露天烧烤店。

服务员似乎认得他们,对宋泽微笑道,“给你们留了靠窗的位置,这边风景最好了。”

桌位右侧是整面大玻璃,楼下风景一览无余。楼下街道两旁很多小贩推着车叫卖,俨然一个小夜市,吵吵嚷嚷,烟火气十足。

可风景再好,盲人也看不见。

但服务员似乎并不那么认为。

众人落座后,他很快忙碌起来,擦桌子上菜,完全将师傅们当做平常客人一样对待。

沈清心想,怪不得他们喜欢来这里。

天气炎热起来,来消费的客人们大多喜欢在楼下支起张小桌,边喝边聊。

沈清跟着师傅们上了二楼,楼上只有两三桌客人,空调冷气呼呼地吹着,这里与楼下仿佛两个世界,异常清静。

还不是烧烤店上客的点,所以上菜速度很快。

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五花肉,鸡翅尖,马步鱼……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熏烤肉香笼罩住这方小天地。

点的东西摆满了四四方方的大桌,连放茶碗都找不到地方。

小乙往前伸伸脖子,清晰地咽了口口水:“沈清,给我们大家都满上酒吧。”

服务员刚刚搬来一箱啤酒,打开了几瓶。

沈清给他们满上啤酒,轮到最上首的位置,也就是宋泽的时候。

他忽然说。

“你坐下吧,不用你倒。”

沈清一怔,所有人都是一怔。

她正想说点什么,宋泽朝她伸出手,他的衬衫袖子挽了半截,露出精壮的小臂,淡声:“酒给我。”

宋泽的睫毛安静垂下,他的左手虚握住酒杯,右手攥酒瓶,用瓶口轻轻触了下杯沿后,缓缓往里注满。

酒液差一点满的时候,手停止了。

正正好好,多一秒恐怕都会溢出来。

正常人是听得出,水即将满之前的声音的。

何况是他。

小乙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但谁也从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宋老板,沈清是新来的,让她给咱们这些老员工满杯酒是应该的吧。”

宋泽说:“你没长手?”

“……”

按理说,大家都是盲人,沈清一个健全人,给他们满满酒有什么的。

但宋泽这么说了,小乙表情复杂了一瞬,也只能憋屈地顺从。

小乙率先举起杯,“来,大家干一杯,欢迎沈清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

章叔的手轻轻放在小乙的胳膊上:“小乙,你把酒杯放下。话都让你说了,你让宋老板说什么?”

小乙放下酒杯,嘿嘿笑道:“章叔说得对,那就请咱们宋老板说两句。”

宋泽看起来没什么想说的。

沈清看到他举起酒杯,表情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来。

“欢迎。”

沈清:“……”

聚餐过程中,小乙对沈清表达出空前热情。

沈清的左边是小乙,右边是梅子。梅子打坐下开始就一直在喝闷酒,这么会儿的功夫,脚底下都立了三个啤酒罐了。

“沈清,你有男朋友吗?”小乙问她。

“没有。”沈清想,问这些做什么。

“哦。你今年几岁来着?”

“26。”

“哦。那你以前谈过不?”

“……”

“来来来让一让!”阿姨端着几道凉菜,沈清往外让开,站起身帮忙,总算是躲过去小乙的盘问。

所有人都喝酒,只有沈清喝果汁。

宋泽虽然倒了酒,但也只喝了那一杯。

一次性塑料杯不大,杯沿还不到他虎口,沈清看到他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中,三口便咽下肚,比喝水还轻松。

当所有人都举杯的时候,宋泽也举起,过了两秒,又放下了。

杯中啤酒一动没动,像是在应付差事:

第一杯算是欢迎,欢迎过了就不喝了。

他丝毫不在意桌上有个明眼人,真是不加掩饰的真实。

酒过三巡,小乙大着舌头说:“沈清,请帮我们倒酒。”

这一次,宋泽没有说话。

沈清给大家一一倒上,不忘提醒少喝点,明天还要上班。

满到宋泽这,沈清的动作放慢了些,她拿了一个新杯子。

咕咚咕咚。

再次举杯,宋泽举起手中的‘酒’,轻轻抿了一口。

甜的。

他微微蹙眉,放下杯,再也没举起过。

气氛正好,小乙忽然抓起沈清的酒杯,低头闻了闻,没有酒味,反而有股果香气。

他马上怪叫起来:“沈清,你怎么能骗我们这帮瞎子呢!大家都喝酒你喝果汁儿?!不行不行,罚三杯!”

被抓了个正行,沈清无奈:“我不会喝酒。”

小乙不依不饶:“你这分明就是糊弄我们这些瞎子嘛。”

情况似乎有点棘手。沈清看了看时间,还早,她拿起手边的啤酒,“那我就喝一……”

“明天还要上班。”话被人打断了。

章叔出来打圆场:“宋老板说得对,明天大家还要上班,都少喝点吧。”

别人说话不管用,但宋泽说话肯定管用。小乙讪讪地放下了沈清的杯子:“我跟你开玩笑的,别生气。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沈清摇摇头:“不会。”

梅子撇撇嘴。

过了会儿,小乙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和章叔拼起了酒。梅子也要加入,三人脸色通红。

沈清按掉不断震动的手机,起身离开。

梅子双手没能在桌面上摸到她的筷子,许是刚才打闹间不知道被撇哪儿去了,她站起身唤了几声,可并没有人回应她。

“服务员,服务员?”

也许是不在。

“算了,我下去问服务员要一双。”梅子摸着桌面起身,身体有点摇晃,她摸索到盲杖。

“我去吧。”是宋泽的声音。低低沉沉。

梅子心底些许甜蜜,轻声嗯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宋泽还没上来。

章叔和小乙,醉醺醺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梅子对这俩人没兴趣,她只想知道宋泽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梅子摸到盲杖,起身离开,路过沈清的位置时,笑着问:“沈清,多吃点啊。”

没有人回答。她的面前是一片空气。

“你好,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年龄在二十八九岁左右,长得很好看,是个盲人。”

一楼前台,梅子笑得甜甜的:“那是我的朋友,他下楼帮我拿筷子,也许没有找到地方。请问你有看见他吗?”

服务员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位盲人小姐。

“看见了,他跟一个女的一块出去了。”

女的?梅子咽了口口水,喉咙有些发紧。她压下心底的紧张和骤然急促的心跳,勉强笑道:“哦?是位什么样的女性呢?”

服务员重新低下头,语气随意道:“就是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

梅子瞬间僵在了原地。

便利店内,宋泽支付了烟钱,问沈清:“有什么买的吗。”

沈清说没有。

宋泽又问店主拿了一条绿箭口香糖,打开盲杖。两人出门。

到烧烤店檐下,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天幕绽开,震耳欲聋。

“砰!”

烧烤店外的食客们纷纷抬起头,赞叹着,拿出手机拍摄。

沈清抬起头,看向被烟花染成彩色的天幕,她的脸孔被照亮,瞳孔中倒映出烟花绽放的形状。

过了会儿,周围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烟花,”宋泽说:“很美吧。”

沈清迟疑了一下,虽然有些纳闷他这样问,不过没有表露出来:“你没见过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记得宋泽是后盲。

后天失明的痛苦,不是她一个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所以她可以理解那天,宋泽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作出冷淡反应。

宋泽站在檐下,微微仰起头,‘看’向漆黑天空,沈清看见他抬起的睫毛根根分明,没有焦距的瞳孔却雪亮深邃:“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烟花,但我记得它很美。”

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像山涧中的泉水流过溪石。此刻的低声尤其好听。

“是很美。”

沈清怔怔望着天空,那里已经一片漆黑,寂寥深远。

“可是也只有一瞬间。如果美好的东西注定要消失,不如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说的是烟花吗。”他忽然笑了,声音将沈清从缥缈的思绪里扯回来。

“……我们回去吧。”沈清也是服了自己时不时犯文艺病。

其实,她初心是想安慰他几句,但宋泽貌似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宋泽站在原地没动。

“不上去吗?”沈清踟蹰道,她实在摸不准宋泽的意思。

宋泽沉默了一会儿,朝她递来那包烟,问她:“可以帮我打开吗。”

就冲这句话,沈清知道了他应该没有抽烟的习惯。

她接过,拆开外面缠绕一圈的透明包装,顺手塞进口袋里。

宋泽说:“帮我点一根。”

沈清为他点上一根,递到他指间。

“谢谢。”宋泽接过,他用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根烟,烟雾徐徐而上,模糊了他的脸容。

烟雾那头,那人说:“如果你抽烟的话,请自便。”

“不用了,我不抽烟。”沈清轻声回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宋泽手中的烟燃到半截,她望着他的脸,终于似乎懂了什么:“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以后,还请你不要自作主张。”他缓缓说。

沈清大脑有些空白,没能适时明白他的意思。

等明白过来,已经是十秒之后。

“我没有撮合你们的想法,你想多了。”沈清抿起唇,反驳的语速很快。

他指的是梅子为他买药的事。

他怎么知道事情是她透露给梅子的?

男人的眼睛垂下,他的确看不见,但沈清依然有种被看得一干二净的感觉。

这感觉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在太过聪明的人面前,每个人都像没穿衣服一样。

沈清也是今天才看出来,梅子对宋泽有意思这件事。之前的怪异感终于有了合适的解释,梅子在休息室门口用肩膀撞她的事情,是故意的。

她只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管得太多不好,所以才在师傅们面前‘随口’提了一下。

沈清承认,她预测到了梅子会有所行动。

只是没想到这件事情被宋泽如此轻易地识破,最重要他还误会了她的用意。

“好。”他说。

沈清觉得胸口有点堵。

好什么,他根本就没信。

那包烟被拿出来,放到酒桌上,小乙和章叔很快在桌上吞云吐雾。

宋泽却始终没有去碰。

沈清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小口小口地抿着,一顿饭吃完,再也没往宋泽那边瞥一眼。

她的确多管闲事。

晚上十点,宋泽结了账,大家走出烧烤店。

章叔把喝多的梅子和小乙塞进出租车后座,自己摸索着坐到副驾驶,路上只剩下两人。

“沈清,宋泽就拜托你了。”章叔从车窗内伸出头,冲路边两人挥了挥手。

后座的梅子还在嚷嚷着要跟宋泽坐一辆车,章叔对司机说:“师傅,可以走了。”

车子一溜烟跑远,沈清望着跑远的车辆,欲言又止。

她不想跟宋泽坐一辆车。

转头一看,宋泽已经坐上了另一辆车的后座,他将盲杖收起,放置在腿上。

“上来吧,先送你回家。”

沈清无法,只能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还是先送你吧。”但她不知道宋泽家的地址。

宋泽不开口,车厢内气氛一时沉默。

司机挠挠头,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一对,“去哪儿啊?”

后座的人开口,说了一串地址。正是沈清租住的小区。

沈清一下子被气笑了。

车辆行驶到半程,一个漫长的红灯。

“你生气了。”后座的人安安稳稳地坐着。他的声音不大,可她就是听得真真切切。

“没有。”沈清憋着一肚子火。她将脸转向车窗外。

宋泽的手摩挲着盲杖,脸庞转向她的位置:“我是你的老板,有责任安全送员工到家。”

沈清生气的不是这个,介于他是老板,她还是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那谢谢了。”

他那么聪明,听得出她话中的冷淡。

于是宋泽没有再开口。

一路无话。

“到小区门口就可以了,我自己走回去。”沈清看到小区门口的标志,准备下车。

“师傅,进去。”后座的人慢吞吞说。

司机:“好咧!”

沈清攥住包带,脸色有些难看。

车辆停在楼下,车灯照进树丛中,似乎隐藏着无数双幽幽的眼睛。

沈清前脚下了车,发现宋泽也下来了,她将包挎紧,冷着脸。“太晚了,就不请宋老板上去坐坐了。”

宋泽打开盲杖,往前走了两步:“我知道。”

这回答无疑令她微微睁大双眼,你知道?——知道还下车干什么?

宋泽:“我送你上去。”

沈清立在原地没有走,沉默几秒,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奋力平息着什么。

“别送了,”她说:“否则我还要再送你下来。”

“师傅,麻烦等我两分钟。”

“好嘞。”

宋泽的行动力不容人反驳,他率先一步上楼,盲杖敲打在台阶上,漆黑楼道瞬间亮了:“走吧。”

出租车内,司机师傅点了根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

沈清总不能不回家,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三楼,沈清从包里掏出钥匙,装作轻松的语气:“宋老板,谢谢你送我回来,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钥匙抵在门锁上,但沈清没有插进去,全身汗毛竖起,警惕地聆听身后的动静。

如果宋泽真的是坏人,警惕也已经晚了。

沈清在想,他为什么非要送她上楼?

她才真的有些紧张起来,或许是因为那顿早饭,她从未将他当做可疑的对象。

“你进去,我再走。”宋泽似乎察觉她的紧张,轻声说。

这话一出,沈清倒是不急着进门了,她紧攥着钥匙,深深呼吸着,两条手臂包括手、整个人都在轻轻地控制不住地发抖,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了。

随后,在狭窄逼仄的楼道中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黑暗中她的眼睛发亮,身体在抖,拳头却攥得死紧。

“宋老板,就算真的有歹徒,你又能保护得了谁?!”

她质问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清晰有力。

话音落地,沈清就后悔了。她咬住下唇,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清有些不敢去看对面男人的脸,大脑乱成一团。

气氛沉默而冷凝。漆黑的楼道,高大的男人,一切都令沈清感到压迫。

她太紧张了。

在紧张的情绪下,变成了一只应激的猫。

沈清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着冰冷的门板,有些脱力。

楼道中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一个轻缓,一个急促。

沈清有些害怕,总感觉宋泽身后的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就在此时,宋泽往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只有两拳。

“虽然我是个瞎子。”宋泽说:“但我也是个男人。”

沈清从包里掏出准备已久的电棍,外冲宋泽方向,同时往楼道口轻轻迈了一大步,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她买电棍的初心可不是为了防宋泽。

“如果真的有歹徒在这里,我想我对歹徒还是有些震慑作用的。”宋泽温声说。

“别害怕。你进去吧。”

沈清觉得今晚自己有些不对劲,她将钥匙插进门锁,转动,门开了。而身后的人依旧等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没有撒谎。硬要说,他只是比别人太细致。

别人送朋友回家,只是个表面形式,而宋泽是真的要亲耳听到她回到家,进那道门,才肯离开。

可对沈清这样的人来说,宋泽的行为让她第一感觉到的不是暖心感动,而是界限被跨越的警惕和危险。

也许她太久没有跟别人接触了。

沈清走进去,只将门开了个小缝,张口却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应该要为今晚的无礼道个歉。

“对不起。我……”

“有句话忘记告诉你。”宋泽打断她,没有让她继续往下说。

“什么?”

“谢谢。”他又说:“抱歉。”

沈清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将他感冒的事情告诉了梅子,还是梅子给他买的药。道歉,他又道什么歉?

脑袋有点涨,也许是那一杯啤酒的缘故。

他到底要谢的是什么?

还是说先兵后礼,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沈清麻木了,她抓抓自己的头发,眼前有点晕。

“原来你也会道歉。”沈清喃喃道,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宋泽轻轻地挑眉,露出困惑的表情。

“该道歉的是我,”她说:“我太紧张了。”

“没关系。”他答。原来他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换做别人恐怕早就生气了。

既然宋泽说了谢谢,沈清还是决定要送他下楼。

“不用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目送我下楼。”

宋泽拒绝了她,他的姿态挺拔,身影修长,步步迈入黑暗之中。

就这么消失在沈清的视线。

沈清站在窗帘旁,目送那辆出租车远去,直到车灯彻底消失,隐入漆黑。

她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水灌下。

不可否认他的话有道理,沈清靠在冰箱门前,回忆了一下自己脑袋到他下巴的距离,如果真的有歹徒蹦出来,谁有事还不一定呢。

但宋泽还是想多了,她不是第一次晚回家。而且她有防身工具。

沈清将电棍重新塞到包里,去洗手间洗漱。

过了两分钟后,黑漆漆的楼道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黑暗中有个人凑在门前,通过猫眼向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