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沈清拎着袋色彩斑斓的食材，从容走进厨房。

两个小时后，她鼻尖上顶着细密的小汗珠，两手端着菜徐徐而出。

一楼休息室，小乙耸耸鼻尖，在空气中嗅嗅，语气有些怀疑：“什么东西糊了？”

菜一道接一道地被端上来，大家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再也不肯拿起。

所有盲人神色复杂，端坐桌前，脊背挺直。

气氛严肃得仿佛在参加一场沉痛的悼念会。

沈清才忙完刚要坐下，看到大家面上的神情，心底忐忑。

“怎么了，不好吃吗？”

“咳咳……”章叔作为老大叔，还是比较捧场的：“第一回做饭就能做成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并且拿起筷子招呼其他人：“沈清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多菜，大家再吃点，来来来。”

他夹起一筷子炒菜心往嘴里送去，咀嚼了几秒钟，两条浓墨似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从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

沈清沉默地塞过去一张纸巾，“章叔，难吃就吐出来吧。”

章叔没吐出来，他喝了一大口水，咽了下去。

“沈清，你的手艺不错，就是有点太咸。”他说：“如果少放点盐，那就是人间美味了。”

沈清不知道该不该信。

梅子吐出两个字，给予精准打击：“难吃。”

小乙：“的确差点意思。”

齁咸啊。

所有人都发表意见后，宋泽才拿起筷子，夹了筷子菜。

他面不改色地将菜咽了下去。

沈清有点紧张：“怎么样？”

宋泽摇摇头，伸出手，沈清连忙递上水。

“能把菜做到这种程度，你很有天赋。”宋泽的嗓音有丝低哑。被齁的。

“……”沈清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夸赞自己，还是挖苦自己。

“我不是告诉过你，放三小勺盐吗。”宋泽咕咚几声，便将一杯水灌下。

沈清讪讪道：“我尝了尝味道，发现有点太淡了，就加了一点。”

“你口味比较重。”宋泽下了结论，沈清觉得很有道理，她是个连咸菜都嫌不够咸的人。

大家说什么也不肯再吃，沈清认真道了歉：“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你们想吃点什么？”

梅子：“我现在不仅不饿，甚至有点想吐。”

章叔：“不用了，我啃俩馒头就行。”

小乙：“喝饱了……嗝。”

沈清没想到，自己做的菜威力这么大。一口下肚，让所有人食欲全无。

“对不起。”她对宋泽道：“要不做饭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我教你。”宋泽没有再喝水：“每道菜只教一遍，好好学。”

沈清的眼睛睁大：“啊？”

宋泽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淡淡道：“我只是眼瞎，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沈清自来以后，其实很注意，从不在他们面前提起‘失明’‘眼盲’之类的词语。

但来到后她才发现，其实所有人并不忌讳。

甚至有时候，还会自己开自己玩笑，说‘我这个瞎子’之类的话。

渐渐的，沈清也才放松。

梅子靠在沙发上，撕着鱿鱼干往嘴里填。眉头皱得鼓鼓的。

小乙说：“老板，你会炒菜？”

“会一点。”

宋老板其实什么都会，但他只说会一点。

章叔一针见血，笑呵呵道：“宋老板什么不会？”

“你们都会做饭？”沈清忍不住问。

梅子、小乙、章叔异口同声道：“会啊，做饭还不简单，有手就行。”

沈清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陷入沉默。

昨天在后院里，是她误解了宋泽的话？

“做饭嘛。”章叔说：“没什么难的，自己一个人住，自己不照顾自己，还能指望谁？”

章叔四十多岁了，一个人独居。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亲人陪伴。

小乙说：“我女朋友喜欢会做饭的男人。”

梅子语气鄙夷：“做饭有什么难的，我们是瞎子又不是傻子。难道在你眼里，我们什么也不会做，是只等着别人来照顾的废物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们都比我强。”沈清打心底里生出佩服来。

梅子轻轻哼了一声，没再回答她。

宋泽教给沈清的第一道菜，是最简单的炒时蔬。

沈清蹲在厨房地上，扒拉开购物袋，往里面扫了一眼，剩下的食材还很多。

今天去超市的时候，正赶上超市做活动，好多蔬菜都打折，比平时便宜不少，就多买了一些。

但冲动消费之后理智回笼，现在望着剩下的半袋子菜，沈清才想到，夏季食物容易腐败不易保存，而且店里并没有冰箱可以储存生鲜。

宋泽掂量了一下袋子：“该买个冰箱了。”

沈清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这么说我会很有压力。”

宋泽笑笑，没有说话。

煤气罐是上午刚刚打电话来换的，上午客人不多，沈清用半天将不大的厨房打扫得明亮整洁。

最后，在厨房的窗台上，将一束怒放的茉莉花插.进透明的花瓶里。

沈清抱着蔬菜去水槽里洗，认认真真切好放到盘里备用，摆在宋泽手边。

窗外雀鸟啁啾，叫声婉转。宋泽却只听到她忙来忙去，脚步匆匆。

“菜心放到这里了。”

“嗯。”

“葱。”沈清摆上小盘。

“油。”

“盐。”

“耗油，生抽，老抽……”

“锅铲，水。”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可以了。”

煤气灶上蓝色火焰喷吐，宋泽架上锅，锅热倒冷油，下菜。

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充斥着厨房，宋泽用食指蘸了一点手边的白色颗粒，放到口中，尝了尝。

沈清一手扶着门框，她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奇异的感受。

“你是后天失明，对吗？”

宋泽翻炒着锅中的蔬菜，睫毛垂落的弧度依旧：“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沈清没有回答，呼吸放慢了节奏，生怕惊醒什么似的，她小声问道：“是因为什么？”

宋泽亦轻声回答：“高烧。”

他侧过头，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瞳孔中却没有神采。像一对蒙尘的黑色宝石。

“还有什么想问的，仅限今天。”

沈清眼睛一亮，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真的？”

不信？他说：“那算了。”

“别别别，”沈清连忙走进去：“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那就别问。”

沈清终于知道，之前感觉到的腹黑不是错觉。

这一张看似冷漠的脸孔欺骗了她，其实他没那么不好相处，只是面冷心热。

以及腹黑。

于是也就故意忽略他这句话，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良久，她听到来自宋泽的声音，“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这是什么回答？沈清眼里的光黯淡了。明明是他说可以问，她问出口他却又不回答。

压根搞不懂他。

宋泽加了点水进锅，锅面升起白色雾气，沈清看不清楚他的脸庞，更不知道那双盲眼中，此刻隐藏着怎样的思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如果说上一个问题该不该问是她在‘谦虚’，那这个即将问出口的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问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宋泽说了，仅限今天。

“那，你失明以后，有想过自.杀吗？……或者，有尝试自.杀过吗？”

宋泽的动作僵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秒。

这一刻，他看起来像是一尊触之即碎的瓷器，看起来完整，表面却布满了肉眼看不到的细小裂纹，沈清真怕他一下子就碎了。

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宋泽沉默片刻，翻炒的动作却没停，在抽油烟机持续不断的轰鸣中，持续地翻炒。

或许他并没有听到。

也好。

但就在沈清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一个字被静静地吐露了，像昙花在黑夜里盛放的刹那，只有短暂的一秒。

“有。”

沈清脑海中‘嗡’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