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2章

暖风吹起黛紫色的裙摆,贺重华的发丝也像纱幔一样飞扬,她低垂着目光,似在注视蜿蜒而上的山路,山路堆积了许多百结香的花瓣,花香盛开在一整片山坡。

百结香洁白如雪,香气馥郁,只在和煦适宜的春日开放,一入夏,灼烈的阳光就会刺伤娇嫩的花瓣,百结香也就很快枯萎。在大雍,百结香又叫做情人花,大约是香花如情,盛开在两心初许之时,情谊动人却不必深浓,反倒免于孽海翻腾的伤痛。

行至山腰,视野乍然开阔,古木参天,尽头正是一座庄严肃穆的道观,门口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刻苍虬有力的四个大字——坐观太平。

一个穿着鸦青道袍的女冠立在阶下,熟稔地朝赵礐颔首微笑,又继续拿笤帚扫路上的落叶。

贺重华见那女冠只把落叶拢至树下,一阵风吹过,叶片纷飞四起,洋洋落在女冠刚扫过的路面上,女冠不厌其烦地回头重复她刚才的举动。

“她岂不是做了无用功?”贺重华已经进了观门,随着赵礐走进后厢,却仍想着那个扫落叶的女冠。

“有即是无,无用亦是有用。”

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冠眉眼含笑,眼角皱起几道细纹,右颊一点红痣。她头戴飞叶芙蓉青玉冠,身着白裙,外罩绛紫锦纱袍,打扮素雅而不失贵气。

听赵礐口中唤“姑母”,贺重华才意识到这位便是隐居太平观修行的仙真公主,道号“净玄”,当今天子的亲妹妹。重华落落大方地行礼,口中称呼对方“真人”。

仙真公主闻言更加欣赏地看着贺重华,眼神掠过局促站在一旁的侄儿,笑意戏谑:“七郎难得有这般作态。人我也见了,很般配,我会和兄长好好言明的,你母亲那边就更不必挂心。”

听见仙真公主这番直白的话语,两人俱是脸颊一红。

仙真公主眼神慈祥地看着这对小儿女,摆手道:“这观中不是经书就是道士,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年轻人还是不必在这里久留。现下翠屏山色正好,出门逛逛去罢。”

她唤刚进门的女冠,“阿忍,将我昨日抄的小叶经拿来。”女冠应声称是,随即从内室捧出一条两尺长的乌绡,乌绡上抄着一整卷小叶经,墨水蘸了金粉,字迹秀丽。

贺重华道谢接过,抬眼见这名女冠正是刚刚见到在阶前清扫落叶的那人。阿忍只朝她浅笑一下,而后转身去清理白瓷炉中香灰。

贺重华尚且不知,今后她与阿忍还有很长一段际遇,此刻她仅以为与阿忍,与仙真公主,与这座清幽道观,都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

出来太平观,走在那条同样的山路上,贺重华才感受到逐渐蒸腾的热气,此刻日头正盛。刚才在太平观中,方圆古树伫立,郁郁苍苍,再耀眼的阳光倾泻而下,也只剩一层浅薄的光亮。人活在里头,似乎也逐渐散去热息,贺重华见阿忍递来乌绡的双手,就如同骨玉一般森凉。

赵礐东拉西扯说了好一通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谨慎地措辞,唯恐重华怪他孟浪。他交代着今日拜访姑母的缘由,言语偶有结巴,好像非常紧张。

走在他身边的贺重华,面上温柔带笑,不时颔首,并不出声。她有些了然自己现下的情绪,仿佛是在太过年轻的时候吃过超出自己阅历的苦头,就很轻易地陷入怅茫之中,内心也变得容易将就。

如果是在妹妹重玉的这个年纪,面对嫁人一事,她大概会斩钉截铁地说不。可现在她蒙昧不知去路,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有这一条坦途。

她又无端想起刚刚遇见的公主,还有她身边的阿忍,像她们那样隐居道观,修行诵经,似乎也乐在其中。但贺重华不情愿将自己鲜活的生命放在寂静之中,终日不见阳光。那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呢,她想。

倘若是嫁给这样的男子,大约也是不错的,贺重华余光瞥见旁边身姿挺拔的赵礐。如同父母亲那般,即使在郗宁清苦之地,生活远不如谯州本家这般豪奢,但也算一对幸福的神仙眷侣。贺重华从小到大,至今未见父母亲为何事红过脸。

“我向母亲去信了,母亲素来温和可亲,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重华。”赵礐声如蚊蝇,脸挂红霞,“父亲更是向来都支持我,更有姑母为我们从中说和……重华,我定娶你做我的正妃!”

赵礐声音坚定,神情庄重,令贺重华感动于他的誓言。重华眸光清泠,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片赤忱,还倒映着重华的身影。

“你们可算回来了。”说话的是贺宜轩,他见终于等回了人,大松一口气。他正盘坐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石头被晒得烫热,烘得他脸上也冒出一层薄汗。

贺宜轩他们一行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已经散开来拿碎石子打雀子去了,明明也打不中,但碎石惊飞栖于枝头的鸟雀,也别有一番趣味。

“你的追云呢?怎么不见它?”赵礐笑问。

贺宜轩无奈地摊手:“山路它哪里能上得来,这会儿大概是在山下啃草呢。”

看见赵礐满脸抑不住的笑容,贺宜轩眉毛一挑,立即就从石头上跳下来,凑到他身边。而贺重华早在刚遇见这行人的时候,就被贺宜兰拉进了她们姐妹团里,这会儿正低声说小话。

赵礐一时激动,握住贺宜轩的胳膊:“往后我可得称你为内兄了。”

“哪里能当得起你如此称呼,是贺家有幸啊!”贺宜轩心头狂喜,面上还勉强装作一派淡然。

两人互相推谦一番,随刻又勾肩搭背起来,笑声惊飞了一丛鸟雀。

…………

“什么事这么高兴?”一个穿着绛色衮龙服的身影踏入宫室之中。

沉香木拔步床边坐着一个面容恬静的女子,她手上正捏着一沓信纸,见来人,惊喜道:“陛下!”

“是七郎的信,他呀,瞧上了一个姑娘,正愁闷呢!”

这女子便是赵礐的母亲,当今容淑妃,她荣宠多年,此刻便如寻常人家妻子一般和丈夫言笑晏晏,谈起儿子心事。

“七郎本是探望姑母去的,恰逢友人家中长辈寿诞,却没想到遇到一桩因缘。”容妃将手中厚厚一沓信纸递给天子,“都赖陛下一贯纵容他,非依着他去寻意中人,我还道七郎此生能不能得偿所愿呢,兜兜转转竟真的寻到了,可见是陛下金口玉言。”

皇帝哈哈大笑,他指着手里的信纸:“七郎痴心,我这做父亲的岂能辜负他,寻常人家的女儿再好又有何用,还得咱们孩儿自己喜欢。”

容妃眉目间漫上一丝忧虑,她轻轻握住皇帝的手,皇帝便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一手揽着她。

“可这位贺娘子出身……”涂着红蔻丹的手指轻点信纸一处。

皇帝随之望去,眉头先是微皱,但随即舒展开,抚着怀中爱妃的肩膀,温言道:“这不打紧,即使出生再尊贵,还能贵得过皇家么?七郎喜欢,就是做正妃也不是不可。”

其实容妃倒不是很在意贺重华的出身,对容妃来说,自己孩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别说贺娘子父亲官微,她就是出身平民,家里一穷二白,只要七郎说喜欢,容妃就敢立刻去下聘。不过七郎到底是皇子,他的妻子还得要陛下首肯,因此容妃才以退为进。

她眸中泛起惆怅,长睫轻扫便立即驱散,又作出笑意盈盈的模样,温顺地靠在皇帝怀中。

“贺钦也是个人才……”皇帝想到那道吏部年考的奏章,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御笔朱批了“准”。当年的洛京双璧,现今只有薛灵竹大放异彩,贺钦却泯然众人,倒教人失落。皇帝早年的一点怒气消散,便松了口,顺手升了贺钦的官,不过吏部政务繁琐,正式公文可能还没下达郗宁。

皇帝前脚才给贺钦升了官,紧接着他宠爱的儿子,就来信说对贺钦的女儿青睐有加,皇帝心中也觉得两相巧合。想起当年那个臣子在朝清殿中长身玉立,如明月清风,皇帝一时感怀。

天子政事繁忙,只陪伴容妃片刻就离去了。见天子身影彻底消失在寿云宫,容妃这才压抑不住喉咙中的痒意,咳嗽不止,长使宣玲赶紧上前拍抚她的后背。

容妃两眼凝愁,眼角挂红,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宣玲温声劝慰:“娘娘,来喝药吧,喝了就好了。”她端起一盏小巧的玉碗,碗中盛着褐色汤汁,鼓鼓升起白气。

容妃撇过头去:“喝了这般久也不见好……”可她还是接过药汤,眉间愁情更甚,手来回轻晃玉碗,声音淡淡如同碗中散开的白雾。

“点灯熬油地活着,真不知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为了七郎,我早早便去了,舍下这一身累赘,落得个自在……”

宣玲忍着泪,强挤出一抹笑来:“殿下如今好不容易才看中一个姑娘,将来他们成婚,娘娘你还得抱孙儿呢,哪里就能轻易去了。奴婢曾听闻贺娘子的父亲,当年和薛相并称洛京双璧,风采过人,有这样的外祖父,以后生出的小世子不知有多漂亮呢……”

“檐上清雪廊下风……贺娘子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容妃的眼底现出一点亮色,她将药碗举至唇边,最终一饮而尽。

宣玲近乎热泪盈眶地拿素绢来轻拭她的唇角,眼里终于含着一丝真切的笑意:“这就好了,药喝完了,今日再也没有了。”

容妃眉毛弯弯,扬起一抹孩子似的笑容:“七郎快回来了,我得等他回来……”作为一个母亲,她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诫孩儿,她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