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鞠咏诗
嘴上说着快进来,行为举止又尽是怠慢,还真是连样子都懒得装。
洛念心中冷笑,面上却端起人畜无害的笑容,走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声音脆甜:“多谢夫人。”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了她,女子闻言有些不悦,一闪而过的蹙眉被洛念捕捉到。她忽然抬头,看向还站在门口的张端之,语气冷淡,没由来地发作:“出去。”
这......
洛念有些诧异地扬眉,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她这个外人还在,逐客令下得属实太不客气了些。
张端之也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洛念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男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淹没在夜色中,女子才堪堪开口:“你是照月宗之人?”
这问题问得有些蠢了。
照月宗弟子腰间挂牌,是乃身份象征。是宗内人与否,一看便知。
洛念一直等着对方搭话。
她这人记仇,向来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倘若这夫人方才是要给她下马威,还真是找错人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浓郁,清甜中不失醇厚,洛念不通茶道,但也能尝出这是上等的好茶。待回香淡去,她才将茶盏轻轻放下,缓声道:“是,夫人称我洛念便好。”
鞠咏诗没想到这是个有脾气的,颇感意外。她囚于方寸之地这么多年,还是首次觉得某个人有意思。
“洛念姑娘。”她侧头看向同样看着自己的少女,勾起唇角:“你为何不和同伴们一起灭鬼?”
这真是个好问题。
但凡她了解一点修仙界的事,都问不出这句话。
洛念后背靠椅,长腿交叠,神色自若且坦然:“我太弱啦,会拖后腿。”
鞠咏诗显然不信,眼神中充满了质疑。
次次闹鬼都在她身边,显然她所在之地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倘若真的弱,怎会只身来她身边?
若是能窥听她的心声,洛念简直要拍手叫好。从张端之说多次闹鬼都在轻弹居,而夫人又从未受伤时开始,她就猜测鞠咏诗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然而师兄师姐们也有自己的较量——鬼的领地意识极强,作乱总是喜欢选在同一处。
她故意引张端之带自己来到这儿,无非是碰碰运气。
以往闹鬼之地遥远,山高水长,师兄师姐多半不会带上她。哪怕带着她,也都将她支开。因而她还从未见过鬼。
天下名门望派众多。提起照月宗,无人不晓她洛念。
只因她实在太弱。
一个入门十年,仍停留在祭符境的废物。
这样一个人,却是照月宗宗主最为宠爱的内门弟子。甚至不仅宗主,照月宗内上上下下,无人不宠爱她。
提起照月宗,其实出名的还有另外一人——季清礼。
世间最强天眼师。今年方才二十岁,便已是元婴的天才。
与之相比,洛念便像是那蒙尘的珍珠。色泽尽失,无声无息。
而所有人提起季清礼,偏偏能想到她洛念。
想到这,洛念唇角弯了弯,复而看向鞠咏诗。她生着一双杏眼,脸颊有肉,其实偏向软糯可爱,可偏偏眼白略多,一声不吭看向别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那绝不是什么善意的眼神......
非要说,就像吐着信子的蛇打量面前的猎物,冷漠、无情,仿佛世间任何秘密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鞠咏诗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对她的印象从有趣转变为可怖,本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恰在此时,小厮站在门口行礼通报:“客房已备好。”
闻言,鞠咏诗睨向洛念。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
夜色沉沉,无边的浓墨涂抹在天际。天地缝合,外头一片漆黑,新生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屋内幽静,两人一言不发,共沐月华光,影子被拉得老长。
暖茶渐凉,已然无法入腹。
鞠咏诗有些困了,垂眸,再次挑起话题:“夜深了,洛念姑娘还不歇息?”
洛念一手支着脸,一手绕着垂在耳边的长发:“还早。”
鞠咏诗蹙眉,有些不解。此刻应到了三更①,远山城内家家户户早已熄了灯。
“我们再等等。”洛念忽然看向她,扬起明媚的笑容,似乎先前的一切只是鞠咏诗的错觉。她解释道:“师兄师姐们捉鬼还需一段时间,现在歇息为时尚早。这鬼搅得宅院里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夫人不妨陪我等会儿,尘埃落定后也更安心不是。”
这是为她找好理由,不让她先走一步了。
笑话。她若是走了,洛念上哪等鬼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鞠咏诗无话可说,强压心下不安,转移话题:“这夜鬼......能捉到吗?”
洛念扬眉,伸出食指曲着比到面前:“九成能。”
艳丽的脸庞上浮现一丝忧愁,她抿了抿唇,“怎么捉?”
“追踪、布阵、诱敌、抹杀。”洛念掰着手指头,每折下一根便说一句。
这是常见的捉鬼四部曲。听着简单,实则要多人分工合作,过程极为复杂。
如此算来,轻弹居那边刚好四人,多她一个果然是累赘。
鞠咏诗的神情变化尤为明显。洛念极会察言观色,细微的表情放在她眼中就像山崩地裂。
鞠咏诗没回话,也吝啬分她一个眼神,呆愣在原地。洛念以为她在紧张,好心道:“它逃不出我师姐的阵法,夫人莫担心。”
话音落地,她脸上的担忧更甚。
洛念疑惑。
杀鬼不见血,这些步骤好像也没多血腥吧,何必如此。她在担心自己张端之?
她都说过了,鬼逃不出来。
担心她的师兄师姐?
那更是无稽之谈。
照月宗素来清直,不留红尘债,不贪俗世情。他们唯一的羁绊,便是自己的同门。
总不能是担心夜鬼吧。
“你......”
她正要开口问,远处忽然一颤,白色晴光洒向天边,阵法旋即布成。从洛念的角度看去,像是柄巨大的伞撑在一方之地。
正是轻弹居。
“夜鬼落网了。”
洛念唇齿微张,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压根听不出恐惧,甚至还包含了一丝惋惜。
没想到等了许久,问题当真不在这夫人身上,白白蹉跎一段光阴,没劲。
远处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想必是时忘尘正与鬼肉搏。洛念自知等不到鬼了,站起身伸了个拦腰,低头对着鞠咏诗道:“夫人辛苦。阵法已起,捉鬼乃是瓮中捉鳖,我便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先去歇着了。”
变卦速度之快,仿佛刚才不让鞠咏诗走的不是她。
说完转身离去,也不顾鞠咏诗是何反应。
门口只有方才来报信的小厮守着。见洛念出来,他便在前边领路,带着她走向客房。
说巧不巧,客房和轻弹居偏偏是一个方向。
眼看着亮色阵法离自己越来越近,忽闻剑出鞘之声。
轻谈居内,岳怀姜从屋顶一跃而下,手握黄泉②。剑为软剑,柔若长绫,所经之处仿若长纱拂过,偏又寸草不生。
少女衣袖如名,姜黄裙摆如蝶翅伸展,凌惊风,与神俱。
时忘尘与之隔了一只夜鬼,出击的速度快到看不清。
他精准躲避岳怀姜的每个招式。两人一进一退,鬼被两相夹击,被动向固定的方向转去。
眼看便要走到阵眼,乌云飘过,彻底遮住最后一抹月光。
时忘尘挥出的拳堪堪止住,刚好停在岳怀姜脸庞的方寸之外。岳怀姜长剑横在时忘尘脖颈前,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削下他的头颅。
看上去像是要索对方命的仇敌。
两人相顾无言,看向对方的眼神中都写满了险些丧命的惊恐。
音如掐断结印,骤然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季清礼,眉头紧皱。
——夜鬼,凭空消失了。
**
快要到轻弹居时,领路的小厮走向岔路,绕到了另外一边。
张家宅院太大,洛念不记路,只能跟着走。
轻弹居内的打斗声是她在照月宗时觉得最悦耳的声音,武器碰撞极为清脆,叮叮当当,像是流动的清泉,听着让人安心。
洛念行在鹅卵石铺着的长路上,跟着他们出招的节奏走着,步伐轻快。
忽然间,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洛念顿住脚步,回头向轻弹居望去。白色的阵法层层褪尽,亮光黯淡,像是凋谢的花瓣。
这不是阵法启动的模样。
洛念见过音如使用绝杀阵。倘若目标迈入阵眼,阵法会如烟花般盛大而绚烂。
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出事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急促的呼吸声贴着她耳畔响起,不等洛念回头,背后忽然有什么东西随着呼吸声颤动。
像是有个人贴在她背上大口喘气,胸口随之起伏。
抬眼望去,领路的小厮不知所踪。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中计了。
可是,谁在算计她。
是小厮,还是张端之,亦或是鞠咏诗?
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
小厮为何忽然不见了踪迹?
张端之为何不留在轻谈居确认捉鬼进程?
鞠咏诗为何要问她是否是照月宗人?
细细想来,诡异之处竟然如此多。
鬼又是如何逃出师姐阵法的?
不等她继续思量,一股气体顺着右侧绕向她的脖颈。
那是极度奇怪的触感,不温不冷,没有实体,偏偏又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下一刻,她的右耳如同溺水之人,什么都听不清了。
洛念忽然有些烦躁。
这鬼不好好在阵法里待着,跑过来骚扰她,真是给师兄师姐添麻烦。
周围有红光波动,气温骤然升高,如同沸水蒸腾。一只红蝶从洛念耳中钻出,煽动着翅膀停在她背后的夜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