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声别

洛念明白了。

原来这不是圈套,也不是陷阱。

张端之从不解释,遇到质问也只会说对不起。随着时间的消磨,鞠咏诗确信他就是害死父亲的帮凶。

所以她恨他,夜鬼的攻击对象也是他。

可她又爱他,所以夜鬼最终攻击了别人。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洛念看向季清礼,一针见血地下了判词:“但这就是软骨头和纸老虎的爱情故事嘛。”

季清礼被她逗笑,拍了拍她脑袋。

下一刻,画面消散,回归现实。

入目的不再是张端之与鞠咏诗僵持的画面,面前空无一人。

见洛念与季清礼张开眼,时忘尘传音告知音如,随后对着二人抱怨道:“方才鞠夫人突然晕倒,家主抱她回了轻弹居,音如和岳师姐带着夜鬼跟过去了。你们都看见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洛念想了想,忽然朝轻弹居方向狂奔。

季清礼跟着一起。

时忘尘一头雾水地跟着一起。

推开轻弹居的院门,洛念环顾四周,最终锁定了某个方向,径直朝前走去。那是一颗梨树,此刻梨花正盛,无人打理,落了一地花瓣。

她蹲在树下,徒手挖了起来。季清礼眉头微蹙,踱步到她身边,身躯将两人手遮得严实。在时忘尘看不见的地方,他拍开洛念的手,自己替她挖。

片刻后,一枚沾了土的玉环被挖了出来。

洛念想要接过,季清礼率先抓住她,用自己的衣袖将她手擦干净,又拍掉玉环上的土,最终放进她的手中。

洁衣染尘。

两人站了起来。

时忘尘无暇好奇他们在做什么,因为夜鬼正在躁动。自然是不能劳烦两位师姐,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压制住夜鬼。

张端之坐在床边,肉眼可见的焦急,却又不敢触碰鞠咏诗。

天色微亮,暗色不知何时被雾白替代。

粉衣少女迈过门槛,神色复杂地看了张端之一眼,决定彻底铲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她举起手中玉环,问:“你可认得这个?”

张端之看了一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后点头。

这是他和她的定情物。

他还以为......她早已丢弃。

“她患了脑岩①。”洛念直截了当。

“什么?!”张端之猝然抬头,瞳孔微缩。

“她先前所说那骗你的。她嫁给你是心甘情愿,而且,她也没服红花。召唤夜鬼只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再看看父亲的模样,并未想要害人。我猜或许是因为病情加重,她的记忆逐渐混淆,所以才会,”洛念指了指被时忘尘别在腰间的、从轻弹居找到的卷轴:“选择将前尘事写下来。”

张端之低头看向怀中人,眼眶瞬间红了:“为何我竟丝毫不知……”

洛念气笑了:“你十年如一日躲着她,只知用铜臭补偿她,如何知晓?”

岳怀姜抬头:“啊,到底咋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楚。

洛念还记得来到这里的初衷,指了指已经有些透明的夜鬼:“天快亮了。”

音如布阵还需时间,季清礼轻易不出手,时忘尘只会肉搏,洛念更不用说。似乎在场唯一能够速战速决的就只有岳怀姜。

岳怀姜立刻反应过来,拔出手中剑。黄泉剑低鸣,不多时剑身便淬上三重火。

时忘尘认出这招,是她的绝技——焚天灭地。

音如的绝杀阵虽名绝杀,却能保入阵之人轮回。而岳怀姜的焚天灭地威力最盛时会让人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如此可怖的招式,自然看着也可怖。张端之虽不懂,却还是急声阻拦:“不可!”

岳怀姜正要挥剑的手顿住,疑惑地看着他。

其余人也跟着看过去。

他似乎还没完全从鞠咏诗患病一事缓过来,只迎着众人的目光讷讷道:“能否......等她醒来,让她与其道声别?”

“那可不行。”岳怀姜想也没想就拒绝:“夜鬼多留一天都是祸患。难道要为了你夫人的父女情谊罔顾他人性命吗?你这院子里死的人还不够多啊?”

这正戳中张端之内心最痛苦之处。

每日清晨,宅院内都会多出好几具尸体。前一日还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就冰冷地躺在那。

可他知道夜鬼是鞠咏诗召唤出来的。自古以来凡有关召唤,似乎应召之物都与传召人有着某种联系,若一方有损,另一方也会受反噬。

为了保护鞠咏诗,他一直压着这事。

可夜鬼杀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杀人的位置也离鞠咏诗的房屋越来越近。从轻弹居门口到院内,最近一次仅在她门口。

若再不阻拦,下一个被杀的或许就是鞠咏诗。

他这才向照月宗求救。

闻言,张端之羞愧至极。他张了张唇,垂眸看向平躺的鞠咏诗。

若是连让他们最后告别都做不到,他是不是......太废物了。

比当年还要废物。

见他这副为难的窝囊模样,洛念恨铁不成钢。

鬼蝶化作透明,悄悄从耳间飞出,贴到夜鬼后颈。她踮起脚贴在季清礼耳边说了什么,季清礼点头,走到岳怀姜身前说:“再等等。”

岳怀姜不能理解:“怎么你也?”

“他不会伤人。”季清礼保证:“而且,她很快就会醒。”

这个“她”指的是鞠咏诗。

岳怀姜抹去黄泉剑上的焰火,半信半疑地收剑入鞘。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半炷香后,鞠咏诗的确睁开了双眼。

见她醒来,因为白昼降临而躁动的夜鬼安分了许多,张端之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正当他准备询问她的病情时,便见她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张端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端之顿住。

鞠咏诗以为自己语气太差,吓到他了,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家……我今日没去书屋,你是要借书吗?”

随后,她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瞥见了被时忘尘按住的夜鬼。她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跑过去,想要掰开时忘尘的手,却因为力气小而急得泛起泪花:“快放开我爹!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她与张端之的前尘事,但很明显,她的记忆已然错乱。

季清礼与洛念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鞠咏诗的记忆现处于哪个阶段。

洛念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平复她的心情:“鞠姑娘,你终于醒啦。”

鞠咏诗不解。

“你得病了。”洛念看着她的眼睛:“已经昏迷好多年啦。”

洛念背对着众人,自然也就没人看见她瞳孔里泛起的艳红。鞠咏诗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只觉坠入深海,无边无际。

摄魂术·洗髓。

周围陷入黑暗。

属于少女的声音问她:“你想要忘记他吗?”

她知道这个“他”是谁。

她只是忘记了后来的一切,可记忆会消失,感情不会。

爱与恨叠加在一起,纠缠数年,彼此被对方折磨得伤痕累累。若是还想陪在对方身边,那得是爱意入骨吧。

可惜她累了。

于是她点头:“想。”

对方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其实你们之间的误会仅仅只有那些,若是敞开心扉,本可以早些解开。可惜了。”

鞠咏诗不知她在可惜什么。

然而下一刻,钻心的疼痛袭来。像是有人用刀生生从她的心上剜掉一块肉来,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是什么呢?

鞠咏诗木然地眨了眨眼。

不重要了。

**

鞠咏诗又晕倒了。

不过须臾,她又醒来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站起身与夜鬼告别。

在洛念给她篡改的记忆中,她患了绝症,已经昏迷多年。在此期间,张端之被鞠古晋收作门徒,教他经商。

今日,是鞠古晋被查出贪赃枉法、押送斩首的日子。

时忘尘他们都是负责捉拿的衙役。

今日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所以,他们应该道声别。

鞠咏诗站定在夜鬼身前。

忽视众人的各异的眼神,她抿了抿唇,忽然跪在地上。

时忘尘大惊。

这……他就站在夜鬼身后,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这和拜自己有什么区别?

失礼失礼。

他连忙撤至一边,松开了锢住夜鬼的手。反正还有念索在他身上捆着,再闹也不能闹上了天去。

夜鬼难以动弹,没法伸手扶她,说出了自应召以来的第一句话:“诗儿作甚,快起。”

鞠咏诗抹了一把泪,躬身朝着他重重磕了下去:“女儿不孝,不能救父亲于水火,念此私自愧②。”

一滴泪顺着鞠古晋的脸落在地上,砸出别样的花。

音如有些意外——鬼也会哭?

待鞠咏诗抬起头,不及回应,她便再次磕了下去:“生养之情,未知天地恩何报③。”

夜鬼摇头:“欣然畅快即还恩。”

紧接着,她又埋下头。在洛念猜测她还要说什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时,听到她声泪俱下:“女儿……舍不得父亲。”

洛念愣了愣,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那个在她记忆里已经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身影。

舍不得吗……

她分明都记不清他的样子。

她倏然回头,和一直看着她的季清礼对视上。

那师兄呢?

师兄的父亲,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