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下吻
这话有些过界了,但洛念只是开个玩笑。
她以前不是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每一次季清礼的反应都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那双眼睛很好看。比桃花眼长些,眼尾略微上翘,不笑时清冷无暇,笑时又微微弯起。水有漩涡,漠有沙陷,桃花漫天飞,深色瞳孔宛如秋池映星河,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洛念喜欢被他盯着,这样他目光所及的世界里就全是自己。可偏偏每次都是洛念率先败阵,移开目光。
这一次,他又是这样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洛念自认没转机,正要放下抬起的手,虚空忽然亮起光华。
洛念有些意外,垂眸,在手腕上看见的熟悉的图案。
是刚被种上的、还未盛开的海棠。
“师兄。”洛念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道:“你知道这个的含义吗?”
季清礼空着的手拉下她袖口,遮住即墨染种的那朵花:“知道。”
“那你......”
“洛念。”季清礼出声打断:“你一直试探我,想要印证什么?”
洛念眨眼。
试探吗?
她好奇师兄是否心悦自己,却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喜欢与否,多年相处,多数时间都是他们彼此依存。
就算做不成恋人,他们也是家人。
正如洛念一直以来坚信的,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很清楚,自己骨子里带着残忍的顽劣。她喜欢挖苦别人,从他们为难、挣扎、质疑的样子中获得快乐。
可师兄似乎对什么都游刃有余,从未让她如愿。
那股叛逆劲又涌了上来。师兄打明牌,她没法躲,还不如直面应对:“师兄,你喜欢我吗?”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也不是对同门的喜欢。就我这个人,你喜欢吗?”
季清礼太清楚她的秉性,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从前她说想要一柄漆扇,最好是粉面的。可粉色颜料少见,市面上买不到,他便寻了上好的红粉玉回来,敲碎研磨成粉,从中提取颜色。待将颜料制成漆后,他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来回回废了十多柄扇,才做出好看的扇面。
等拿给洛念时,她很惊喜,收下了。
然而过了那段时间,再没见她拿出来过。
后来次数多了,季清礼就发现,她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却爱装作十分在意的模样。他应她的要求逐个奉上,她也不过是欢喜一阵子。
喜新厌旧吗......
这是人的劣根性,他不怪她。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可他怕。
她尚且能开他的玩笑,他又该如何应对?若迈出这一步,又被她弃如敝履,该如何自处?
他从未追问过什么,因为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从小到大,他听过的否定太多太多,绝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不”字。
所以只要她说想要的,他就给,无论她真心或假意。
这是独属于他的一腔热忱。
天色微亮,晨露凉爽。三千青丝随风起,烛火摇曳,点亮此间一隅。面前之人亦是心上人,触手可及。
天时地利,永远站在她那边。
偏偏他的心,也向她站边。
于是他问:“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洛念勾唇,眼睛跟着笑弯。她以手支地,坐在了比武台边缘:“喜欢。”
季清礼一愣。
少女声音脆亮:“我喜欢师兄,希望师兄也喜欢我。”
季清礼缓缓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深邃的眸子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波动。
见状,洛念了然。
“不信?”
季清礼没说话,便见她伸手握紧又摊开,凭空召出一只鬼蝶。鬼蝶煽动翅膀,满天萤虫被惊走,红色的蝴蝶鬼魅般飘动,点点星光从它身上掉落。
洛念说:“这是我的伴生兽。”
“我知道。”
伴生兽,灵兽师的本命灵兽。一个灵兽师可以有千千万万只灵兽,但只能有一个伴生兽。
它们能够通晓主人的所有情绪。洛念用它来证明自己,再合适不过。
洛念看着季清礼,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是真心喜欢季清礼。”
鬼蝶扇了扇翅膀。
洛念又道:“我讨厌季清礼。”
鬼蝶连忙围着洛念转了个圈,急得飞速扑闪翅膀,连身上颜色都暗淡了些许。
洛念收手,鬼蝶钻回她耳间。她挑眉:“证明完毕。”
季清礼沉吟片刻。
说来也巧,一场由海棠引发的序章,恰好在海棠盛开的季节。宗主夫人生前酷爱海棠,除去应有的绿意,满山都是宗主为她种下的海棠。
无处不飞花,春似酒醉。
他听见自己说:“如你所愿。”
季清礼微微俯身,柔软的触感覆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天地仿若静止。她像失去了五感,除了唇上的温热,什么也感受不到。
头顶星光点点,热闹至极,偌大的小竹峰偏又只有二人相互依存。云卷云舒,桃色口脂沾到他唇上,轻轻触碰,如同蝴蝶振翅。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
洛念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师兄,他在想什么?”
季清礼转头,看向远去的张端之。朝阳东升,他向东方而去,像是希望的化身。
“痛苦,懊悔,还有愧疚。”
“懊悔?”
季清礼嗯了一声,坐在了她身边:“鞠古晋与二皇子私下有交易,被皇帝察觉,所以要降罪。张端之早知其中牵扯,也曾加以劝阻,鞠古晋却一意孤行。”
“哦。”洛念想了想:“所以他觉得如果自己多劝劝,或许能改变死局。”
“是。”
“那愧疚呢?”
“他觉得对不起鞠咏诗。”季清礼顿了顿,忽然挥袖,面前景象再次变换。
是一间密室,鞠古晋正在教张端之经商之道。讲到某处,他忽然转了话锋:“端之,你很聪慧,是个一点就通的好孩子。”
张端之听到赞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下一刻,鞠古晋的声音再度传来:“但你不会审时度势。”
张端之怔住。
“鞠家不拒出路,刀尖舔血,看似风光,实则危如累卵。若有一日,鞠家倒了,你会顾谁?”
“自然是师父您和咏诗。”
“错。”鞠古晋神情严肃:“没有我,只有咏诗。”
“我相信你将咏诗看得比自己还重,所以放心将她余生托付给你。但倘若我与她一同遭遇不测,你切记——”
“舍我,保她。”
画面就此消散,两人回到方才所坐之处。
洛念张了张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张端之当时能看懂他使的眼色,是因为鞠古晋早就给过他提醒。
“这些鞠咏诗都不知道吗?”洛念问。
季清礼早知道她会这样问,于是又挥手。眼前的画面变成她所熟悉的张家宅院,却与她来时所见有些不同。
宅院素雅,摆设低调,没有后来那般奢华。
院内空无一人,屋里却坐着新娘子。除了门前贴着的喜字,屋内再找不出红色的布置。
这场婚事草率而粗简,只是走个形式,根本无人在意。曾经满怀欣喜地期待这一天的两个人之间竖起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也回不到从前。
鞠咏诗掀起盖头,倚在床沿。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突兀的脚步声响起。
鞠咏诗抬眸:“你来了。”
张端之站在门口,没有迈进来。
寒风簌簌,那人逆着光,端正的身姿立在门框中央,正如她从梦中惊醒,两人初见那般。
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一时间,万般静谧,两人心思各异。
鞠咏诗深知积谗磨骨①、众羽溺舟。
不过是运送一批货物,鞠家物是人非,圣旨随着张端之一同归来,无法转圜。就算张端之诬陷她爹,也要先从县令入手,绝不可能直接面圣。
她知晓的一切都是听别人所云,加之自己推测。可事实如何,她想听他亲口说。
她相信他一定有苦衷,所以才愿意嫁给他。
季清礼将她内心所想转述给洛念,洛念内心复杂:“所以她说嫁给张端之只是把他当出路,是骗他的?”
季清礼点头。
洛念撇嘴。
人怎么能别扭到这个份上。
然而更别扭的还在后面。张端之始终没有迈进婚房的门,站在门口吹了一刻钟的寒风,最终撂下一句“好好歇息”便走了。
洛念属实没看懂他的操作。
眼前画面忽然加速,他们婚后的数次碰面从她面前一幕幕闪过。
只要鞠咏诗一靠近张端之,他便转头溜走。久而久之,鞠咏诗干脆不再接近他,接手了原本姓鞠、现属于张的钱庄。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一个心生怨念,一个不敢面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念看着鞠咏诗遣人布置轻弹居,看着她根据禁书将自己的住所布置成阴宅,看着她就医确诊绝症,看着她亲手割开手腕脚踝放血召唤故人亡魂,最终奄奄一息地晕死在地上。
洛念也看着她照顾应酬后喝得酩酊大醉的张端之,看着她叫人给处理账册至深夜的他送暖汤,看着她在无数个清晨站在窗前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她还看着张端之将自己所有钱财一点点转到鞠咏诗名下,看着他独自在书案前懊悔流泪,看着他每日都在她睡着后帮她盖好被踢掉的被子。
偶尔,她会歇斯底里。
醉酒后,她会去找他,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他一言不发,任由她闹她打。
他自认没有衾影无惭,也不奢求她的谅解,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沉默。
她说:“我们是仇人,而非夫妻。”
她还说:“我爹是你害死的,你死不足惜。”
他仍旧一言不发,却跪在她身前。
鞠咏诗便会哭得更加崩溃,跟着他一起跪下去。
看着像拜堂,两个人却都极致痛苦。
隔日却会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画面的最后,是他收到报信,猛然推开轻弹居的房门。
门外小婢不敢进来,有的壮着胆子往里瞥了一眼,吓得连声尖叫。
向来身着素衣的鞠咏诗满身鲜红,倒在血泊里。在她的身旁,站着一袭黑衣的身影,月下悄然,却不见影子。
黑衣人一点点回过头。
那分明是鞠古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