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病

永安十七年,三月春灿。

京州城门大开着,庄重穆肃的士兵们分列两队将大街清空开道。

百姓被拦隔开在道路两边,城门口有人听见隐约而来的马蹄铮铮之声,满脸好奇探出脑袋看向城门外。

只见不远处,一支飒爽轻便的铁骑驰骋而来。

马蹄落下扬起一片尘土,亲兵队列不紧不慢随于后方,一面猩红牙旗在空中高高扬起,单单一个醒目的“燕”字足以表明他们的身份。

“燕家军!”

挤在前面的一个少年当即激动地惊呼,“燕大将军归京了!”

“诶诶诶,你别碍着我。”

他身侧的同伴被推搡的嫌弃不已,但很快目不转睛地盯向策马在最前方的玄甲铁骑。

离得近了,他终于瞧见为首的那位轻骑握在身侧的那杆黑樱银枪。

“我看见燕小将军了!”

“姑娘,姑爷回京了。”

圆脸婢女站在床尾,望着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羸弱美人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道,“朗月院已经去清风堂陪夫人候着了,咱们安星院......”

正临晌午,灿烂日光透过窗棂倾洒进屋子里,落在床沿那双修长宛若玉石般通透细腻的纤手上,脆弱漂亮的不似实物。

徐清微倚靠在床头,垂眸望着手边落下的明媚阳光,没什么血色的唇抿了下,默默将手收回后低声道,“这次出征北狄他几番率军冲锋获功,定要随父亲入宫面见陛下,回府该是很晚了。”

燕光柏随军北征离京不久,她便着染风寒大病一场,自此元气大伤,两年来一直病殃殃的不见好转。

春日最是容易生病之时,若在清风堂待得太久,不小心把朗月堂那几个小家伙染上病气,徐清微心中过意不去。

“让我养养精神,晚一些再去罢。”

见她眉眼间挥散不去的疲惫,元桃儿不由得心疼,上前扶着人躺下,“姑娘头可还痛着?若不然请大夫灸几针?”

昨日姑娘贪图黄昏光景,在外头待久了着了凉风,睡醒后头一直隐隐作痛,元桃儿很是担忧。

她探手欲要摸一摸徐清微的额头,却被徐清微侧头躲过,“不必,许是昨夜多梦没睡好所致,不碍事。”

元桃儿稍稍放心,“那姑娘小憩一会儿,奴婢去瞧瞧汤药熬好没有。”

散下影纱床幔,元桃儿轻手轻脚离开厢房,转过身便撞见那几个比平日打扮得更加娇艳夺目的美婢,脸色骤然沉下。

“若我没记错今日可不是你们几个的沐休之日,回去,把衣裳换回当值常服。”

“燕府大喜之日,我等打扮喜庆一点有何之错。”

其中一人很是不服,下巴高傲扬起,“你一个安星院的管事威风比燕府的管家还甚,再说了,主母送我们来镇国将军府是为了替姑娘分忧,可不是你这种一辈子只能任人差遣的奴婢。”

“我不管你们到燕府是为何目的。”元桃儿面无表情,“在安星院必须以姑娘喜好心意为先,不允违抗。”

“立刻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晚一步,我便请姑娘发卖了你们。”

料到这几人在姑爷回京这日会不安分,她从袖中掏出薄薄几张契书举起,毫不掩饰的威胁,“你们大可试试在这燕府里是徐家主母的话好用,还是燕家二夫人的话好用。”

“好你个元桃儿!”致命死穴被人拿捏在手里,那三个美婢怕她来真的,无可奈何之下纷纷气得咬牙。

“你就等着主母亲自来找你问罪罢!”

话罢,跺脚离去。

厢房内,榻上的病弱美人缓缓睁开眼,不多时,又格外疲惫的合上。

时间如无声流淌的溪水,小厨房送来汤药没多久,清风堂就有嬷嬷前来知会。

说是宫里传了话,北征之战大胜令陛下分外满意,燕家父子乃是主军,所上述之公事繁多,要留在宫中宿一晚。

“二公子人都在京州了,还心系娘子,特地修书一封,拜托传话的宫人送来,嘱咐娘子看完一定给他回信儿呢。”

老嬷嬷将薄薄的信筏放在床边,神色十分柔和,“咱明个儿还要赴一场接风宫宴,娘子可得养足了精神,主母说,兴许明日沾一沾喜气便能很快康安。”

汤药起效后令人昏昏欲睡,徐清微勉强打起精神来,抿唇淡笑,“我这身子骨,实在让母亲费心了。”

“二娘子能尽早养好病,主母那才高兴呢。”老嬷嬷一眼察觉出她眼底难掩的乏色,便不再多打扰,“娘子快些午憩罢,老奴先回清风堂了。”

元桃儿送老嬷嬷离开安星院,回到房中却发现徐清微并未入睡,而是斜倚在窗边小榻上连件外衣也没披,正安静望着窗外那一截新出的青嫩枝丫出神。

那封来自燕小将军的信件,仍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分毫未动。

元桃儿站在屏风后远远的沉默的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美人儿因病日渐清瘦单薄,如同一尊漂亮又易碎的瓷器,往日温柔的眉眼笼罩着几分清冷疏离之色,一众情绪被压制收敛在那双安静的眼眸中,化为一片沉压压的死寂。

“心病还须心药医,娘子不肯开口,太医院也束手无策。”

心病。

元桃儿默默陪同站立许久,最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心病难医啊。

忽然间,庭院外响起一连串动静,哒哒的小跑声和孩童稚嫩的呼喊随之而来,“小婶婶!”

“小婶婶!我来啦!”

徐清微眸光微动,透过窗看见垂花门处跑来一大一小两个漂亮孩子,后面还跟着个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儿踉踉跄跄的小娃娃。

几个奶娘和婢女紧张的在后面跟着,生怕这几个小祖宗把自己摔了。

许是前世有缘,朗月院这几个小家伙很亲她家姑娘,几乎是日日要来安星院待一会儿。

在姑娘生病前,朗月院与安星院的关系十分亲近。

几个小家伙已经跑到了庭院檐廊下,乖巧礼貌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奶声奶气的呼喊,“小婶婶?桃儿姐姐,我和阿骁带着阿柏来找小婶婶玩啦!”

元桃儿轻声询问,“姑娘,岚姑娘和骁少爷今日第三次来了,这次可要见?”

此刻一缕金灿余晖穿透了窗子,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光柱,徐清微指尖微动,抬起手轻轻握了下眼前那束光。

“小桃儿。”女子侧过头,漂亮的侧颜在日光照耀下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你说命运这种东西,是天定,还是人定?”

元桃儿对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她也习惯了这两年来姑娘偶尔冒出的奇怪疑问。

“老话不都说天命难违嘛,奴婢祖上都是贫农,田地要靠天吃饭,自是相信老天爷的神通广大。”

徐清微回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场梦里,她自怨自艾而亡,死前满是不甘遗憾,短暂的一生令人心生苦涩和惆怅。

徐清微经常会想,注定早亡的自己来人世间漫无目的走这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天命难违……”

“姑娘。”

门外小家伙嘀嘀咕咕的声音不断,见徐清微又突然走了神,元桃儿只好再度轻唤一声,“要见吗?”

淡淡疲惫之色浮现在女子眉眼间,她叹口气,“说我在午憩,让他们先回去罢。”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元桃儿无奈的旋身离去。

她方打开门,刚勾起笑来要蹲下身同小客人们说话,余光却瞥见垂花门外正往庭院而来的一行人,顿时脸色微变。

“......姑娘,主母来了。”

元桃儿这般语气,来者定然不是婆母,那就是她的亲身母亲——徐夫人了。

徐清微眼中染上几许嘲弄,“今日真是热闹。”

他一归京回府,她也落不着个清净。

不急不缓披上外裳,绕过屏风出来时,那两个漂亮娃娃正乖巧安静的站在门前等她。

“小婶婶!”

一看见徐清微,那稍大一点的小姑娘顿时迫不及待上前,亲昵地揪住她的衣袖,笑眼弯弯,“小叔回家啦,婶婶开不开心?”

徐清微蹲下身,柔声道,“他同你祖父能带着战功完好无损归家,每一个人都很欢喜。”

温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姑娘的眉心,“婶婶有客人要招待,阿岚明日再来可好?”

阿岚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揽住徐清微的脖子凑上去蹭了蹭,嗓音软糯糯的,“那明日入宫赴宴,小婶婶必须和阿岚坐在一起。”

“我呢我呢?”

待在一旁很是矜持的小公子这下可不高兴了,一开口就闹闹腾腾的,“我也要挨着婶婶坐,阿姐坐左边,我坐右边!”

徐清微只是温柔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随奶娘回去罢。”

她稍稍侧脸,沉默看向外面静静站立在垂花门处颇有威严的华贵妇人,待奶娘们带着孩童离开后,整座安星院瞬间静了下来。

徐清微躬身一礼,“母亲。”

徐夫人姿态矜贵的轻轻一颔首,带着她身后的芳华少女不紧不慢地走进主厢,目光巡视一般扫过一袭淡青色更显清瘦单薄的徐清微,柳眉微皱。

“本就病殃殃的,打扮还愈发寡淡,莫不是想让人一看见就倒尽胃口。”

“人各喜好,何必强求。”徐清微神色淡淡。

“你若能像你那位嫂嫂一样争气,多生几个孩子给夫君传宗接代,坐稳自己的正妻之位,我断不会说你半个不是。”

徐夫人看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样子就觉得格外不顺眼,但思及正事,强忍下心中不悦。

“这是灵儿,你该唤她一声表妹。”

她拉过身侧少女的手拍了拍,“她母亲与我乃是远房姊妹,她们娘俩受难到京州后无处落脚,便投奔到了徐府暂住。”

灵儿温顺的垂下头来,“灵儿初至京州,前来登门给表姐问安。”

徐清微只是浅浅扫过一眼,母亲每次来燕府只为子嗣之事。

“灵儿善解人意又天真乖顺,还会些医术。”

徐夫人下巴微抬,语气带有几分强硬,“你身子骨不好,且让她留在你这儿为你照料身体,分分忧解解闷。”

徐清微神色冷淡,一开口便直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燕家祖训传遍整座京州,天子都知道燕家男儿只娶妻不纳妾的规矩。”

“都地位不保了,还在嫌我多管闲事?”徐夫人冷下脸,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元桃儿下意识垂下头不敢吭声。

“燕家娶你可不是当菩萨供在那里的,如今京州人人都知道你不能生,也就是燕家大度宽厚,换作别的婆家,怎可能忍你至此。”

“燕二郎离京两年之久,足以在边城养个外室姬妾诞下长子,若他今日抱个孩子到你跟前硬要休妻另娶,燕家怕是迫不及待要将你扫地出门。”

徐夫人只觉得烂泥扶不上墙一般的烦躁,“不过是借腹生子保以你燕家二夫人的位置,又不是逼你去死。”

女子单薄的身影挺拔如竹,她背后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瑰丽晚霞,黄昏余光如一层薄纱披在肩头。

她的心眼小,眼里容不得沙子,宁愿玉碎也不为瓦全,“若走到一刀两断那日,那便削发为尼,无谓会捧着一盏佛灯枯守至死。”

徐夫人的脸色阴沉下来,“天真,你以为做尼姑就能逃过被人戳脊梁骨的嘲笑不成?”

“母亲,害怕被人笑话的从来都不是我。”

徐清微对上徐夫人的眼睛,没什么血色的唇轻轻勾起,眼中划过一道嘲弄之色,“燕光柏不是父亲,燕家也不是徐家,母亲何必将女儿想成当年的你。”

徐夫人闻言倏地睁大眼,“你……!”

这个逆女竟敢拿她最痛恨的往事讥讽于她。

“忤逆不孝的孽障!”徐夫人怒气冲冲抬起手,“你是翅膀硬了,胆敢嘲笑到你亲娘头上。”

元桃儿见状慌忙挺身上前,“主母使不得。”

“滚!”

徐夫人将阻拦的元桃儿一把推开,而徐清微站立在原地不躲不闪,看着那一巴掌便狠狠落在自己脸上。

巴掌声清脆而响亮,裹满了怒火与恨意。

“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徐夫人指着徐清微的鼻子,恨得咬牙切齿,“与其被人赶回娘家丢尽脸面,还不如早早病死了好。”

徐清微轻抚上火辣辣的脸颊,眸光淡淡扫过怯生生呆在原地的灵儿,一股股熟悉的腥甜滋味翻涌没入齿间。

“娘胎里就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害我再无子嗣,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会生出你这么个讨债鬼。”

“母鸡都能下蛋,我费心费力养你这么多年,竟是养出个连畜生都比不上的东西!养了个笑话!”

“燕家倒了血霉,才会瞎眼相中你当儿媳。”

屋外火烧一般的斜阳余晖,仅着了一袭青衫的女子逆光而立,身形清瘦又单薄,她面无表情看着被激得失去理智在痛骂的亲生母亲,平静的仿佛一个局外人。

元桃儿咬着唇忍住眼里泛起的泪花,她看不清自家姑娘脸上的神情,只清楚听见她突然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她在亲生母亲心里,竟是一文不值。

徐清微随手抹去唇角溢出的一丝鲜血,垂眸望着指尖那刺眼的一点红。

——或许不该来这人世间。

哪有什么天命难违啊,那大概是自己认清现实后渴求已久的解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