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处

春寒料峭,夜色伴随凉意无声席卷而来,皇宫内一盏盏璀璨而绚烂宫灯亮起,如一头威严沉睡的巨兽。

偏殿门外,被传唤而来的宫人捏着手中的信筏,有些不解,“燕小将军,不是已经送了一封信,何必再送一封打扰二娘子。”

青年将军一身轻甲还未卸下,气质凌冽而锋锐,头盔被他随意拎在手中,“我家娘子腼腆贴心,许是怕打扰公务,看完信不敢主动往宫中递话儿给我。”

他勾起唇角,显出几分肆意而洒脱,“那信可不是一般的信。”

她平日安静少言,唯爱丹青,他出征前打听到娘子想离开京州四处走走的心愿后,就一直在暗暗盼着回京那日。

这两年她回信时只报喜不报忧,但他知道她因一场风寒后元气大伤,病气缠身且郁郁寡欢,迫切回府的念头愈发强烈。

现在皇帝舅舅亲口答应了他,待过两月之后移交手中公务后,便能说走就走带她游玩九州。

他本就要图娘子一个高兴,自当是第一时间分享给她。

华灯之下,他抬眼望向镇国将军府的方向,俊美的眉眼透着清浅笑意,“我心急,等不到明日回府,只想早点知晓她看信后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燕大将军理着衣袖从正殿出来,“光柏,信写完了罢?”

他已褪下一身铁血盔甲,换上了威严的武将官袍,背着手走过来催促着,“赶紧去换官服,哪有天子等臣子用膳的道理。”

“马上。”青年示意宫人快快离去,转过身后剑眉一挑,“爹若着急,不如自个儿先去,儿子随后跟上。”

燕将军瞧他难掩眉梢笑意,简直没眼看。

这小子,一回京州就完全没了在疆场上冷脸凌厉的唬人模样,“ 别废话,赶紧的。”

见他非要等,青年不甚在意的一耸肩,抱着头盔轻快迈进偏殿,留亲爹在外等候。

不消多时,有一宫人步伐焦急而来,见到背着手在檐廊下来回踱步的燕大将军,如见救星。

“大将军!”

“将军府派人来报,二少夫人突然呕血昏厥,恐危矣!”

燕大将军严重怀疑自己常年征战在外耳朵出了问题,他家二儿媳年纪轻轻,怎么可能。

“你再说一遍,何人昏厥不醒了?”

未等宫人重新开口,一道身影便如飞掠而过的鹰与他擦肩而过。

“燕光柏!光柏!”

......

“莫睡了,醒一醒。”

鼻子好像被人坏心的捏住了,呼吸极为不畅,一道温雅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要睡随大哥回府再睡。”

夏日黄昏已至,蝉鸣声依然不断,池塘里荷花开得正盛,岸边青柳随风轻曳,激起阵阵涟漪惹得塘里花灯晃动。

水榭中,一袭青衣文衫的青年半蹲着,面前的紫袍少年懒懒散散凭栏而卧,身上有淡淡酒香,显然是喝醉了正熟睡中。

被捏住鼻子没法呼吸后,少年剑眉渐渐皱起,却还在睡梦中挣扎着迟迟不见睁眼,燕光嵩干脆同时捂住他的口鼻。

不出三息,少年骤然睁开眼,满目戾气紧攥住眼前人的手腕,看清对方是谁后有些愕然,“大哥?”

燕光嵩快被他捏断了手,用力挣脱后没好气道,“知道是我还不松手?”

这么大力道,这小子是故意装睡的吧?

“这里......”夜色将至,燕光柏望着池中花灯和不远处星点灯火,环顾四周后满目茫然。

他刚跨进安星院的垂花门,看见候在檐廊下的母亲和大嫂一脸凝重,忽然脚下一软,怎么一瞬间就躺在了水榭亭里。

“这是哪儿?”

“自然是徐府。”燕光嵩揉着手腕,甚是嫌弃,“今日徐家二郎成亲,几杯喜酒便让你糊涂了不成。”

燕光柏的太阳穴一鼓一鼓跳动着,紧绷到有些发疼。

徐二郎是他家娘子的庶兄,他成婚的次年,他母亲便请媒人向徐府提亲,几番商议妥成了他与娘子的定亲之事。

“这里是徐府... ...”

头疼得令人脑袋直发懵,耳边隐隐开始发鸣,燕光柏使劲揉了两下耳根,俊俏的眉眼肉眼可见的急躁。

徐二郎成婚那年是......永安九年,他这是从永安十七年的燕府回到了永安九年的徐家?

怎可能,他何时回来的?

心脏跳动的愈发剧烈,呼吸也越发急促,少年修长五指攥紧胸前的衣襟,眼前一圈一圈发黑。

他扶着亭柱缓缓蹲下身,大口喘息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

娘子突然出事到底是一场晦气至极的梦境,还是他真实经历过的未来?

“头疼难受了?”

温热的手指覆上快要紧绷到爆炸的太阳穴,燕光嵩熟练的给他揉着穴道缓解,没好气道,“你这什么酒量,日后还是少沾酒罢,别丢人。”

“待会儿回府后喝碗醒酒汤,好好睡一觉。”

燕光柏缓一口气有了点劲儿,便死死揪住兄长的衣袖,“大哥。”

“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先去见一个人?”

燕光嵩一时好奇,“你要见谁?”

徐府西侧角落,落星阁近在眼前。

因着府中前院正热闹,此处并无多少人经过。

昏暗的夜色遮掩下,燕光嵩紧贴着趴在屋脊上,侧过头看一眼快和屋檐融为一体的紫袍少年。

毛头小子突然开了窍,醉酒后一上头,那心思直白的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还非得看上人家姑娘一眼才甘心回府。

他忍不住道,“你可真是我的亲弟弟,活祖宗。”

燕光柏没心思回应他,观察过四周确定安全后,单手撑起身子就准备蓄力跳下去,哪知被兄长手疾眼快抓住了衣袍,“你给我回来!”

“你方才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就远远地看一眼那姑娘。”

“在这儿能看见什么,鬼影吗?”燕光柏拽着自己的袍角一把扯回来。

望一眼近在咫尺的二楼小院,紧绷的心弦已经放松了不少,他回过头来,“大哥之前让我帮忙放风去见华昭姐姐,现在亲事都定了,也该回报一下弟弟了。”

燕光嵩顿时无话可说,他们兄弟俩一个德行,谁也别嫌弃谁。

“行行行,你快去快去。”

燕光柏不再耽搁,一跃而下轻盈落地,趁着树丛阴影的遮掩翻进落星阁的院墙。

落星阁是一座二楼小院,视野极为开阔,站在楼上便能将大半座徐府收入眼中,故此小院的主人把书房和画室搬了过来,平日里有近大半的时间都停留在楼上。

东向的书房房门半掩着,圆脸婢女轻叩了几下后捧着烛火推门而入,扫一眼倚靠在窗边望着夜色发呆的少女。

“姑娘,前院唱着戏呢,听说是新戏本,很是有趣,咱们可要去听一听?”

几盏烛火被圆脸婢女引着,原本黯淡的书房顿时亮堂了不少。

徐清微目光落在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柳眉微微蹙起,直到元桃儿又问了一声才回应说不去。

元桃儿闻言有些遗憾,随即凑了过来,“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奴婢感觉您今早起来就不大对劲,闷闷不乐的,可是有心事?”

“没有。”徐清微回眸望向她,“只是在想着再过两月,二姐姐也该出嫁了。”

徐家二姑娘是正房嫡女,也是徐清微的亲姐姐,为人十分宽厚温柔,自家姑娘因此忧虑实乃正常。

元桃儿不疑有假,便安抚道,“启州离京州是远了些,但二姑爷明年便能调回京州,姑娘还是能见着二姑娘的。”

她刚说罢,余光瞥见院里那棵梧桐树下的秋千正在无声晃动,后背窜起一股寒气,“姑娘,你快看!”

元桃儿抱住徐清微的胳膊,小声道,“那秋千怎么自己动了!”

徐清微轻瞥一眼那繁茂葱郁的树冠,轻抚两下着她的后背,“莫慌,方才起风了,是风吹的。”

“真的?”元桃儿半信半疑把手探出窗子,企图感受到风的存在。

“你只顾着与我讲话才没察觉到。”徐清微拍了下她的肩头,温声道,“我前两日画了幅莲花图要送给二嫂嫂,你去取来颜料画笔,我再仔细看看还有哪处要修改。”

“莲花图?”元桃儿微愣,随即小心翼翼道,“姑娘,您忘了,昨日主母知道这是给二公子家的,气得将那画儿撕了。”

因家主盛宠妾室,主母对庶子庶女们极为不喜。

徐清微一怔,“那......那就算了。”

时间太久,徐清微只记得自己曾经要给二嫂送一幅莲花图,却忘了此事的结局。

她垂眸看向窗外,低声道,“你去楼下取那块小木雕来罢,雕刀在内室美人榻旁边的小筐里。”

元桃儿清脆脆应下一声,便转身噔噔噔跑下了楼。

弯弯的皎月挂在小楼上空散发着莹白的光辉,圆脸婢女被支开,小楼窗边只剩了白衣少女。

少女身后是昏黄温暖的烛光,而她就这样斜倚在窗边,宽大的月白衣袖滑出窗台垂落,露出那一截白瓷般的细腕更显清瘦,姣好漂亮的侧颜轮廓在光影的衬托下极为惹眼出众。

紫袍少年站在梧桐树下,仰头凝望着窗边那道熟悉的剪影。

灵魂寻觅到安处的这一刻骤然放松,心脏却酸胀到有些疼,加速奔涌的血液在隐隐发烫,有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满的叫嚣着——近一点。

走出去,离她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