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偏心

燕光柏闻言便皱起眉头,“何人如此眼拙,敢说你无趣?”

“是我,自认无趣。”

徐清微知道他听得懂,话至此,挑得太明只会露出异样,她只留下一句“二公子莫要跟着我了”,唤着元桃儿随她走下楼梯。

从游湖宴回府后的第二日,阴云密布着有些沉闷压抑。

徐清微斜倚在楼上窗台旁,认真的垂着眸眼雕刻着手中巴掌大的雕木,元桃儿在一旁执着扇子轻摇着,丝丝缕缕轻风吹起带来一阵清凉。

“眼下快立秋了,怎还这般热呀。”元桃儿被闷得蔫儿了吧唧的,很想把自己泡进刚打上来的冰冰凉凉的井水里。

徐清微抬眸望一眼外面的天色,“快落雨了,落过雨就凉快些了。”

她收回视线时不经意扫过树下空荡荡的秋千,忽然间想起燕光柏那一枚当作赔礼留下的飞燕玉佩,便让元桃儿给她拿过来。

元桃儿把东西取来,“姑娘要这玉佩作甚?”

徐清微放下木雕,探出窗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却瞥见有人正朝落星阁疾步而来,只好道,“先把东西收回去罢,来人了。”

她走下楼,恰好迎着秦婆子跨进垂花门。

“嬷嬷怎的来了,母亲院里有事?”

秦婆子先行一礼,便开门见山不啰嗦道,“今日家主早朝带了一身的怒气回府,主母才知姑娘前日在游船上被大公子故意戏弄了一番,紧接着牵扯出大公子欠债的事儿来。”

“这么大的动静,姑娘回府后怎不与主母知会一声呢。”

她接过元桃儿递来的凉茶,放置一边也顾不得上喝,接着道,“主母让姑娘随老奴去趟正院,带着您往老太太那儿走一遭,这事儿断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徐清微一听这消息便觉得累了,她是真不想去掺和。

但拒绝不了,也只能点头应下。

“对了,姑娘可知大公子除了欠张家公子银两之外,还欠了谁家公子?”

这徐清微还真不知道,“大哥欠了张家多少银子?”

秦婆子叹息着摇了摇头,“主母粗浅估略了下,大抵足够咱们徐府开支半年。”

徐清微皱起眉头,怪不得那人家张二公子当着众人之面就要找徐明旦要债。

“那么多?他银子都花哪里去了?”

“这会儿正在老太太院里被盘问着呢。”秦婆子说罢便起身,“姑娘可得快些,老奴就先回正院里了。”

元桃儿把秦婆子送走后回来,甚是担忧望着徐清微,“姑娘,这回儿老太太不会又要偏袒大公子吧?”

“以母亲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能狠狠出口气的机会。”徐清微神色平静,旋身朝着屏风后的内室走去,“换身衣裳,去正院罢。”

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一番,到了徐夫人的正院院门前,恰好遇见徐夫人与秦婆子从院里出来。

徐清微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徐夫人拉过来,“都免了,快些过去,王姨娘正在老太太那儿哭得梨花带雨呢。”

这大抵是徐夫人难得笑到露出眼角细纹之时,素日极为压迫感的强势威严稍稍淡去,意外多了几分亲和,让徐清微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以往的二十三载里,她极少见她这般流露在外的高兴,回忆起母亲的脸庞总是皱着眉头。

久而久之,她印象中的母亲永远在不满着或是满腹怒意,她企图掌控着所有事情,不允有半点忤逆或偏差。

察觉到徐清微时不时看过来的视线,徐夫人偏过头,“怎么,害怕?”

“不怕。”徐清微立刻收回视线,“只是大哥有祖母护着,许会有恃无恐。”

“他今日这一遭就是老太太偏心宠出来的孽。”

徐夫人不屑轻嗤,“姓王的那贱人还想和平常似的哭两声就能把这事儿揭过去,也不想想徐府家丑已外扬,岂是那么简单便能收场的。”

浅扫一眼徐清微身上偏显素淡干净的嫩青绣竹衣裙,平日许是会嫌弃不满,今日却是约瞧着越满意。

“十五载了,你终于给为娘争气了一回。”

徐清微回忆起秦嬷嬷讲过母亲刚开始嫁过来被祖母刁难的往事,微抿着唇,心中说不上来的复杂。

而徐夫人抬手轻轻摘下女子鬓间的青玉碎银步摇,将唯剩的那一枚素雅竹节玉簪扶了扶。

“等到了你祖母那儿,能委委屈屈哭两声最好。”

哭是哭不出来的,最初她只不过是想赌一赌,给自己扳回小小的一局,谁知会阴差阳错牵扯出这些事来。

徐清微随徐夫人走过一小段幽静树荫的石庭路,祖母的福安苑便到了。

还没进正堂就远远地听见了女子哭泣哽咽的动静,走在前面的徐夫人冷笑一声,先行一步进了正堂。

“呜呜……老太太,您听听外面把大郎都骂成什么样了……”

“眼看就是秋闱,这些人定是成心要害大郎!”

正堂里无人开口,只听着王姨娘委屈哽咽的喊叫声,实在烦人的紧,徐夫人冷冷扯了扯嘴角,“少哭两句罢。”

徐清微一进来,坐在主座上的祖母扫了她一眼,“五丫头来了。”

徐清微低垂着眉眼向老太太问了声安,便安静的站到一侧,一派温顺内敛的模样。

徐清微的父亲还没来,王姨娘一袭海棠红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着,徐明旦垂头丧气跪在堂中。

许是顾忌长孙的颜面,老太太没再让府里其他子孙们过来。

徐夫人慢条斯理开始算账,“不如让大郎先来解释解释,你把清微一个小丫头哄骗着要同那群小纨绔喝酒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依着她的性子,若不是信任你这个兄长定不会四处乱走,你倒好,坑人坑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她刚及笄,若日后耽搁了议亲......”

“沈氏!”

徐老太太不满的皱紧了眉头,“外人看热闹以讹传讹罢了,事实并非你所听见的那般夸张。”

“明旦早已同我和他父亲讲过那日经过,他与华家大公子交好,本是要带清微过去打个招呼,途中经过与那群人打个招呼才被人误会,五丫头都没进酒阁,外面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说着,徐老太太朝徐清微叮嘱着,“五丫头日后出门,可得记得帮你兄长说句公道话,你兄长秋闱便要参加科举,万万不能将清誉毁了。”

徐清微在一旁听着,心中叹息一声。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要道一句荒谬,果然,祖母从不让她失望。

这心偏的,徐夫人生生气笑了,“婆母既然问了大郎,不如也听听清微怎么说。”

王姨娘当即委委屈屈道,“主母这是何意,大郎还能说假话不成。”

“儿孙所言皆是事实。”徐明旦连忙应和。

事实?徐夫人讥讽的嗤笑出声,径直望向徐清微,“清微,你与你祖母说说那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游船上,是大哥先……”徐清微才开口,徐老太太不耐地打断她的话。

“五丫头回府未没提及此事,定是旁人误会才传得满京州人尽皆知。”

此事又不是什么名声尽毁的大事,五丫头年岁小,待过两年等众人将此事遗忘之后再议亲也不耽搁。

都是一家人,沈氏非得揪着不放,心眼小得让人心烦。

真不知那早下地府多年的公婆二人到底是看上了沈氏哪处,克死自己双亲,克得她儿官运坎坷,成婚两年生不出一个蛋来,强硬时连她这个婆母都敢顶撞,这简直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徐老太太越想越不满意,连着徐清微都被迁怒,“你这丫头,当时你兄长被误会也不知帮衬两句,眼下闹得这般难看。”

徐清微只觉得可笑,祖母偏心不说还想将此事怪到她头上,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祖母让孙女去澄清倒不如让酒阁那几位公子开口,大哥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之举,他们最是清楚。”

徐明旦闻言倏地抬起头看向徐清微。

对上他暗含威胁的目光,徐清微唇角轻轻扯了扯,“我想我与大哥乃是一家人,大哥绝不会坑害我这个妹妹。”

“大哥觉得,这主意怎样?”

徐明旦被精准拿捏了命门,一口气哽在咽喉。

那群纨绔向来随心所欲,这场火若是烧不到他们身上,他们更乐得添一把柴将火烧得更旺一些。

“他,他们平日最喜搅浑水看人窘迫,只要事不关己便不在意旁人的死活,定不会帮我的。”

徐清微轻轻一笑,“既然大哥知道这群人是这种做派,为何还要特意去与他们见面寒暄呢?”

“……”徐明旦一时不知说什么借口,“我,我只是……”

“莫非大哥也是借过银钱,故而才会过去?”

“……”

“大哥怎的不吭声,是不爱说话吗?”

“五丫头也该说够了。”徐老太太冷着脸呵斥。

徐清微柳眉轻轻挑起,祖母这是要硬捂她的嘴了。

王姨娘替儿子又气又急,“五姑娘未必太咄咄逼人了!”这死丫头怎的嘴这么利了。

“看来大公子故意设计坑害羞辱五姑娘之事已是事实。”

徐夫人冷笑一声,毫不犹豫下令道,“秦嬷嬷,将此事报给家主,看他如何定夺。”

徐老太太神色不虞,“少闻公务繁多,这等小事就莫要去打扰他了。”

“待他回府,我亲自同他说。”

老太太这话可说晚了,“大公子欠了张家不少银钱,家主放心不下,估摸着现在也该要到府里了。”

徐明旦和王姨娘皆是一惊,徐老太太也被这先斩后奏一招气得不轻。

好个沈氏!

徐夫人只觉得积压在心口多年的怨恨之气减轻了不少,不紧不慢从秦婆子手中接过一沓账本来,“我这个主母虽事事严苛,可也没私心克扣过每个院里的例银,府中收支明细一笔一笔皆是写得清清楚楚。”

她似笑非笑看一眼忐忑不安的王姨娘,“大郎和王姨娘院里有不少捋不清的疑点,儿媳便摘出来记在一旁等婆母和家主过目核对,派了人前往张家去取借条,左右也该拿回来了。”

“王姨娘作为生母,可知道大郎借了这些银钱都用去做什么了?”

王姨娘支支吾吾,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

院外,有婢女脚步急匆而来,恭顺禀告道,“主母,家主回来了。”

徐明旦闻言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了一点力气,慌得都不敢回头看。

徐清微扫过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兄长,眼底划过一道嘲弄,而后望向正堂外的庭院,不多时,便看到身穿官服大步而来的父亲—徐少闻。

父亲近日早出晚归极忙,徐清微又不爱出落星阁,严格来说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看到他。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将眼前的父亲和八年后的父亲的对比重叠在一起,忽见到不紧不慢出现在他身后的一抹意料之外的紫色。

徐清微逐渐疑惑,怎么徐家的事他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