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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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临近春节,来上课的人基本是放了寒假参加集训班的小朋友,家长们上班,便将孩子托付在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万佳乐不仅担负起了舞蹈老师的职责,更是被任命为‘临时班主任’。
但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小朋友,一开始老板好说歹说她都不太愿意,最后还是开出做班主任的当月多涨一千块工资的条件,万佳乐才欣然答应。
提起钱,老板不免有些生气,气她掉进了钱眼里。可万佳乐却像是一个不会看眼色且有耿直过了头的傻子,坚持要将自己的劳动力展现在报酬上。
老板实在缺人,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表情实在算不上很好看,多少沾了点对她的不满。而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竟因为可耻的盲从意识,也开始对她冷淡了起来。
万佳乐倒是浑不在意,只觉得生死之外无大事,她顾不得许多别人的看法。
一连五天,万佳乐中午都会收到一小束花。时而玫瑰,时而百合,还有一些实在艳丽却叫不上名字的花。
美则美矣,但因不知道是谁破费送来的,也不太好直接收下。
托她的福,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每天花香四溢。
这种事情长此以往容易引起桃色绯闻。而作为绯闻的女主角,万佳乐自然千万个不愿意,她并不像女人们心中所认为的那样‘幸福’,只觉得无奈和冒昧。
她尝试过寻找谜底,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好在背后之人没有唱太久的独角戏,答案是在第六天下午揭晓的。
恰逢周末,艺术学校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万佳乐下班从办公室里出来,刚穿过人群,便瞧见了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正以和前几天同样的姿态默默躺在某个人怀里。
只是今天倒不是外卖小哥,而是一个笑意盈盈的年轻男人。
男人朝她微笑,拦住她的去路,欲介绍自己,甫一张嘴吐出两个字音,就有一只黑煤球似的小身影横冲直撞而来。
万佳乐低头瞧去,发觉是一只体格娇小,但龇牙咧嘴无比兴奋的小黑狗。出于本能,她吓得尖叫一声。
男人察觉到万佳乐的害怕,便伸出胳膊将女生虚虚护在怀里,自己则横插在两者之间周旋。待一人一狗都平静下来,才问万佳乐:“你怕狗?”
万佳乐仍然心有余悸:“对。”
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与那只小巧而灵活的狗狗对峙,而完全忽略了此时两个人姿势有多暧昧。
男人趁机将玫瑰花塞到了万佳乐手里,弯腰抱起那只小狗,向万佳乐介绍起来:“他叫球球,是我养的一只小泰迪,不咬人的,你要不要摸摸。”
球球似乎听懂了主人所说的话,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万佳乐,黑亮的毛茸茸短尾巴晃个不停以示友好。
万佳乐对他的狗心生不了怜爱,也不关心他的狗咬不咬人,她婉拒了男人的提议,同时也婉拒男人的花。
“可是小万老师,我抱着球球呢,就不方便拿花了,要不您收着?”男人故作为难,“您也别误会,我只是认出来您是我挺喜欢的演员,我很尊敬您。”
嘴上说着尊敬,送出的却是表达爱意的红色玫瑰花。
万佳乐感受不到真诚,只有一种被道德绑架的窒息感。她想着要不再拒绝地狠一些,也许能省去不少麻烦。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个女生突然从人群里窜了出来。
她指着万佳乐忿忿地质问那男人:“你买的花是送给这个贱人的?”
女生声音嘹亮尖锐,一时间吸引来了周围大批群众。
男人的面色变得有些灰白,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渣男的必备语录:“琴琴,你听我解释,我和小万老师只是普通朋友。”
一句话惹毛两个女人。
万佳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了男人好友位,不满意他言辞上的狎昵。但相比于那位叫琴琴的女人,属实是有点小巫见大巫,于是她将花束就地一扔,耐下心来,准备见招拆招。
果然,琴琴如她预想中发作起来。
“送五百块钱玫瑰花的叫普通朋友?连着送一周花的也叫普通朋友?那下次是不是进了酒店上了床也还是能叫一声普通朋友?”
“丫一对儿狗男女,你搁这儿装什么清纯小白花。”
言辞难听,杀伤力不小。
万佳乐被卷进这无妄之灾,憋屈得想骂人,但又顾忌到周围看戏的人群里不乏很多五六岁的孩子,这才硬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脏字:“你要是再造谣我,咱就进局子。”
琴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占理,哽着脖子说自己也不是被吓大的。但嘴硬完,多少还是有所忌惮,于是便将火力全部集中到男友身上。
骂街的话花里胡哨,丰富多彩。
男人最是好面子,女友的一顿输出仿佛戳到了痛处,他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模样,冷声质问女人是不是窥探了他的隐私。
眼见自己被倒打一耙,琴琴将手里的包重重砸在男人的脸上。
“少他妈放屁,你买花的钱是从你姑奶奶我卡里走的,第一天晚上没见着花我就怀疑你,跟了你好几天了,今天终于被我抓住了狐狸尾巴。”
“还拿着我的狗来献殷勤,结果马屁拍在了痔疮上,宋知宇你个蠢货,简直找死。”
一边说一边发了疯似的动手,男人被打得四处乱窜,最后竟是作势要往万佳乐身后躲。
琴琴瞧见这一幕更气,怒气上头时连着万佳乐一起打,边打边骂,扯着头发不松手。
冬天的衣服厚重不便,万佳乐虽是占了身高的优势,可体型上却与之悬殊,毫无还手之力。她不但脸上挨了巴掌,连羽绒服都被对方美甲上的钻划漏,毛衣的领口也被扯得开了线。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大抵是怕殃及无辜,谁也不肯上前劝阻,任由双方撕作一团。
万佳乐从未如此狼狈,积攒许久的怨气到达了顶峰,也顾不得后果,抬脚便要往琴琴膝盖上狠踹,只是脚后跟还没挨上,便觉得头顶上那股钻心的疼痛似乎是卸了力气。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声男人的低吼。
“松开。”
万佳乐抬起头来,身影熟悉得让她眼眶微酸。
沈泊言及时赶到,把人拖拽开来,轻巧转身,便将发了疯的女人隔绝在身体外侧。
许是他刚刚上手是带着决绝的劲儿,琴琴一侧手臂似是扭到了筋,疼得狠了便不分场合地破口大骂:“哪来的狗东西,要你多管闲事。”
沈泊言脸色更加低沉,却并未理会这话。他自顾地脱了大衣披在万佳乐身上,护着她站到了一旁,抬腿蹬在了那窝囊男人的腰窝,将躲在后面的渣男踹了出来,完完全全暴露在琴琴面前。
冬天的寒风刺骨像刀戟,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扎透了。
万佳乐哆哆嗦嗦,没想到自己最最不堪的一幕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沈泊言面前。与之前网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流言蜚语不同,今天是表面维持的所有骄傲彻底土崩瓦解。
她几乎是调动了从业以来所有的功力转换表情,扯着肌肉,挂上一个自觉得体的笑容。
沈泊言皱着眉头,恍然觉得她真的一点也不适合演艺圈。
演技怎么这么差。
这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他上手捂住女生冻红的脸颊,只露出她一双含着丝丝雾气的眼睛盯着自己。
对视了会儿,又莫名觉得她那委屈地眼神看到自己心里发苦,便用大拇指轻轻盖在女生眼皮上,将她最后的视界也封闭住。
万佳乐眼前漆黑,嘴唇翕动想要说话,只是还没来得及发音便听见他似是刻意放轻了声音:“你去屋里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让人心安:“这儿交给我。”
镜子里的她乱糟糟一个人,万佳乐感叹此刻居然还有闲心觉得自己像个破碎的公主。
而与公主的不同点在于,她流出的眼泪不会变成一颗一颗珍贵的珍珠。
凉水一遍遍浇在肿胀的脸上,麻痹了火辣辣痛感,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哭。
桃色新闻闹得最凶的时候她没哭;今天被众人围观了闹剧没哭;挨了几下打,半边脸都是麻木的时候她也没哭。
可偏偏听到沈泊言说话,这些时候积攒的所有委屈和不甘便全部倾斜而出。
现实真的是又残忍,又温情。
万佳乐发泄完情绪,深呼一口气,决心要报警处理。刚走出盥洗室就迎面正碰上老板。
更准确地来说不是碰上,大抵是老板在特意等她。
他一边观察万佳乐的反应,一边安慰万佳乐今天发生的一切。可能是表情太假,词句里才总让人觉得言不由衷。
果然,老板将铺垫的话术尽数讲完后,便将话题引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小万你是要报警处理吗?”
万佳乐直视他的双眼,没吭声,答案不言而喻。
而老板却说:“先等等,你经验少,听我给你分析一下这个事情。”
万佳乐面色沉了三分,但却强压下了心中的反感,想看他究竟能说出怎样不要脸的话。
老板说:“小万,其实不应该报警的,首先确实是属于你们个人纠纷,而且现在都已经及时止损,那就不要再占用公共资源了吧;其次你们这属于是互殴,你动手了吧,你踹她,我看见了嗷,警察来了怕是都要罚。还有你那位朋友,也动手了吧,恐怕免不得会受牵连。”
万佳乐闻言愣了下,竟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自己进局子倒是没什么,死磕到底也无所谓,但一想到沈泊言确实也动了手,着实有些难办。
那是她最不想看见的情况,大晚上连累帮助她的人一起去派出所报道。
老板见她开始动摇,突然朝她心虚一笑。
那个笑容她非常熟悉,透着一股子电视剧里反派小喽啰谄媚的味道。
“小万你也知道,咱们就是个小店铺,国家倡导给学生减压减负,是严查这个课外班的,那警察要是来了,把这个店封了怎么办,你不也没有工作了吗?你这样的,你答应我不报警,我赔给你误工费、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行不行?四千块怎么样?我再给你放假,两天?三天?都你定。”
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照在万佳乐的脸上,她思考了许久,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人生在世,万般不由己。
可似乎她所有遵从内心的选择都与现实割裂,正义的天平也或许从来都有束缚,而她能做的,也只有一次一次地选择逃避与懦弱。
万佳乐出来时,状态已经恢复,面上毫无表情,与最初别无二致。只将一双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揣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
她抬起头,沈泊言就站在门口的路灯下,仰头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中袅袅。
男人褪去了满身的蓬勃少年气,如今更是矜贵沉稳。
“报警吗?”沈泊言迎上来问她,手机的屏幕里已经输好了三位数,只待拨出。
与此同时,万佳乐手机提示音响起,屏幕闪烁几秒,显示银行卡上收入四千元。
这钱不多,但能支撑她到过年,还能支付奶奶这个月的生活费。却也是她对不正义的妥协;是她背上的枷锁与辜负。
小情侣见沈泊言似是动了真格,纷纷扑上来求原谅。
万佳乐又嫌弃又无奈地听完他们道歉,便转头对沈泊言说:“走吧。”
沈泊言愣了下,不太敢相信:“什么?”
万佳乐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小声重复一遍:“我说算了,我们走吧。”而后被男人盯了几秒,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这不现实,还丢脸,就连要解释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寒风卷起地面的雪沫,盘旋上升,最后消散。
路边齐刷刷亮起了灯,车子飞奔向前不停歇,车轮滚滚轧在沥青路面。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万佳乐的脑子像是挨了一闷棍般的混乱。良久,她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沈泊言轻轻地拉起了她的胳膊。
男人的温度印在她的手腕,声音依旧温和:“好,听你的。”
他礼仪得体有风度,牵她手的动作亦坚定有力,却在拐过街口摆脱众人视线时蓦然将手松开。
万佳乐微微抿唇,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总觉得那块皮肤隐约在发痒。
沈泊言不再讲话,将人带去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他从冰柜里拿了支夏天没卖完的雪糕按在她脸上冰敷,结账时顺带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万佳乐找了个凳子随便坐。
沈泊言就无声地坐在她对面。
万佳乐抬起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不主动讲话,他就不问。
可那目光灼灼,让人如坐针毡。
沈泊言好脾气地看着万佳乐东张西望了几分钟,而后将那根用来敷脸的冰棍吃进肚子。又多坐了五分钟还是等不到她开口,他耐心告罄:“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关于今天的事。”
万佳乐没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只盯着他放在桌面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三言两语捡着重点把事情讲给他听。说完,她听见他清晰地笑了一声。
“好样的啊,万佳乐。”
语气不像是赞扬,倒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
果然,他危险地眯了下眼:“怎么年岁渐长,脾气却怂了?我记得你高中那会儿不是挺能打的?现在怎么丝连人家骂你你也不知道回嘴,动手的时候你还被摁着打,让人家污蔑成这样最后却因为四千块钱妥协,那你的名声怎么办?那我……”
万佳乐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等着他没说完的后半句。
可沈泊言却不再出声,他敛去眼眸间的情绪,抬手松了松领带,任凭万佳乐怎样得凝视都坚决不张口。
他端起那杯所谓的拿铁尝了口,很快又放下。
不是那味儿,没必要再喝。
话也一样,不是那关系,又何必做出‘爹味说教’。
及时被他刹住车的话其实是想说‘那我今天做的一切算什么?’
沈泊言本是出门加班,回来后和朋友在不远处吃饭,这边动静实在太大,由不得他们不关注。
他不算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是被朋友一直撺掇着去凑热闹。
沈泊言实在不耐烦:“我很闲?”
然而转头看到被打的那个人是万佳乐的时候,还是坐不住了。
眼瞅着他要上前,友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说:“看看就得了?你怎么还往上凑?”
沈泊言推开友人阻拦的手,道:“她是冤枉的。”
友人稀奇:“你怎么知道?”
沈泊言一字一顿:“我就是知道。”
可如今,她却因为几千块钱而妥协,让所谓的正义变成了一场笑话,让他毫不犹豫的撑腰变成了没有名目的丢人。
所以这算什么?
多管闲事?
万佳乐也知道,要是自己继续追问下去,就绝对不会得到什么好话。与其在气头上恶言相向,徒增嫌隙,不如两个人都体面地装糊涂。
临走前,她的目光擦过沈泊言松软的发帘,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
气氛死寂,便利店里呜呜作响的中央空调大概是唯一活泛的物件。
沈泊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几欲开口,犹豫着有些话要不要讲。
最终,他还是在女生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没忍住讲了:“几年不见,你真的变了好多,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那语气里不无失望:“所以,你这是打算自暴自弃了吗?”
因为名声已经烂了,所以无所谓雪上加霜,给点钱便能了事。
沈泊言背对着门,不肯转头目送,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万佳乐在听到这话时,明显停顿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