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宁静祥和，即使是负责值班的卫兵此刻也有些昏昏欲睡。

他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心里正盘算着离换班还有多久，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流掀倒在地。

打了几个滚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睁开眼，就看到一头巨大的、红色的龙突然出现在高塔附近，不仅如此，那恐怖的龙爪下似乎还抓着一个人。

原本迷糊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手忙脚乱的朝着城堡的方向奔去，边跑边大声喊道。

“公主！公主被龙抓走了！！！”

……

而另一边，据说被抓走的芙洛拉此刻正躺在龙的爪子上，看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把她小心翼翼的放在一片柔软的草丛中。

夏夜的露水沾湿了睡裙，芙洛拉安静地躺在草丛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从远处传来，呼吸间是青草与泥土混杂的清新气息，漫天的繁星汇聚成浩瀚的银河，一眼望不到尽头。

如此的辽阔，如此的自由。

赫尔俯下头，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人，不禁着急起来。

……她不会死了吧？

……不应该啊，他确实好好的接住她了，全程的动作也挺轻的……吧？

他有些不确定，于是又把脑袋凑近了点，轻轻拱了拱地上的人。

万幸，他看到芙洛拉坐了起来，扭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这让他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的，他被抱住了。

人类的身体比起龙显得格外的渺小，即便芙洛拉张大手臂，看上去也只有一点点。

但就是这一点点温度，让赫尔动弹不得。

芙洛拉的额头抵在他巨大的脑袋上，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心情传达给他。

“谢谢你，赫尔。”

她的声音在今晚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你能接住我，我真的很开心。”

咔嚓一声，一片高耸的巨树被某条激动的尾巴拦腰扫断，发出最后的哀鸣。

家莫名被毁的鸟雀们扑棱着翅膀，愤怒地叽叽喳喳着，等看到是龙后，又惊恐地四散逃开。

赫尔的尾巴僵硬的悬在空中，半晌，才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回到地上。

……

曾经有一段时间，赫尔迫切的想与人交流。

那时的他对这种会说话、有智慧的生物非常好奇，他努力尝试了很多方法与人类建立联系，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为了帮助即将被野兽撕扯吞食的猎人，他率先咬断了野兽的脖子，结果猎人被吓得当场昏迷。

为了帮助被抢劫的商队，他怒吼一声，想要吓退强盗，结果强盗和商队全都抛下货物，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后来，他试了很久，终于成功变成人类的样子，还把林中贪玩迷路的小男孩送回村中，结果帽兜滑落，立马被村里的人扔石头驱逐。

没有人和他说过谢谢，他们只会逃跑，尖叫，流泪。

这是理所当然的，它是龙。

龙和人类是不同的。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其它的龙，和他的同类们共同生活。

不过……

赫尔看向抱着他的芙洛拉，心想，要是有人非要谢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毕竟他这么厉害。

他轻咳一声，死命压制着即将翘起来的尾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小事而已。”

芙洛拉笑了一下，放下了手，“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对我来说……”

她仰起头，望向那条璀璨无垠的银河，轻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完整的银河呢。”

赫尔跟着她缓慢地抬起头，深蓝色的天幕下，星辰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原本司空见惯的景色，突然在此刻变得绚烂夺目起来。

以至于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关键，“……第一次？”

芙洛拉转过头，眼睛终于从银河上重新落回到龙身上。

随后，她垂下眼眸，露出个略显无奈的笑，“嗯，毕竟从窗户只能看到一半嘛。”

赫尔即使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句简单的话中隐藏着多么残酷的事实。

他本以为芙洛拉只是住在高塔之上，却没想到她竟然是从未离开过高塔，怪不得会二话不说就从塔上跳下来。

赫尔想起她那时的神情，莫名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连心脏也闷闷的。

他甩了甩头，犹豫着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芙洛拉想了想，回答道：“三个月后，我会和邻国的王子联姻。”

赫尔：“联姻？”没听过的词。

芙洛拉耐心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为了巩固某种利益或是局势，被迫捆绑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意思。”

赫尔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公主本来就是用来联姻的，抑或是用来笼络某些大贵族，我早就已经接受了，我也做好准备了。”

说这话的时候，芙洛拉语气依旧温和平静，简直像是在讲述其他人的事一般，理智、客观。

“……但是你来了。”

她顿了一下，仰头看向他，眉眼间泄出点轻快的笑意。

芙洛拉竖起食指置于唇边，故作神秘的说，“所以我想，这或许是神的指引。”

“赫尔，”她朝他伸出手，笑意盈盈地问道，“你和人类一起生活过吗？”

“要不要和我试试？”

微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星辰在她身后闪耀，赫尔如同被蛊惑一般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即将靠近之际，他看到了自己的爪子，巨大的，锋利的，尖锐的，足以撕碎一切的爪子，和人类截然不同。

是的，人和龙是不同的，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所以，人怎么可能和龙一起生活？怕不是几天就受不了想跑了。

想到这里，原本伸到一半的爪子被他硬生生按回到了地面，留下几道极深的爪痕。

“不行，”他极为生硬地拒绝，“明天我会找个合适的小镇把你送过去。”

他不会把她交给那个商人，听完她的经历，直接送回去显然也也不可能，这是最好的办法。

芙洛拉眨了眨眼，“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赫尔低头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心情不禁有些烦躁，“你都不会捕猎，你根本没法在森林里生存。”

“没错，”芙洛拉相当坦然地点了点头，“所以才要和你一起生活啊。”

赫尔被她的无耻惊呆了，他忍不住问道：“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芙洛拉开始掰着指头列举自己的优势。

“我可以陪你聊天。”

“不需要，我才不喜欢和人类聊天。”

“我可以帮你做饭。”

“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吧，你还没有我的猎物大。”

连续被否定两次，芙洛拉毫不气馁，她想了想，接着说道：“我可以陪你睡觉。”

赫尔一脸奇怪的看着她，“睡觉还需要人陪？你也太胆小了吧。”

说罢，他就看到芙洛拉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了一阵大笑。

赫尔愣了一下，虽然不懂哪里好笑，却不妨碍他恼羞成怒，“够了！有什么好笑的？小心我现在就把你送走！”

芙洛拉也笑够了，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决定放出杀手锏：“我还会讲睡前故事。”

对此，赫尔十分不屑：“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芙洛拉笑眯眯地补充道：“关于龙的。”

那双金色的兽瞳瞬间放大，赫尔死死地盯着她，一时间没有吭声。

“你就不好奇吗？”

被这样盯着，芙洛拉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讲着，“为什么除你之外再没有见过其它的龙？他们究竟都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他当然好奇！他简直好奇的不得了！

但经过短短一晚上的接触，赫尔已经深刻地体会到芙洛拉恶劣的性格。

她不一定会说谎，却总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逗龙！而且一不注意就会被带偏方向，落入她早就设好的陷阱！

赫尔咬牙切齿地想：简直像只四处钻洞的红毛狐狸！

于是他相当谨慎地提问道：“你知道答案？”

“我当然……”芙洛拉故意顿了一下，眉眼弯弯地答道，“是不知道。”

没等赫尔反应，她接着说道：“但是我曾看过些人类的书籍，里面记载过龙族的只言片语，或许你会有兴趣。”

……他确实有兴趣。

赫尔低头看着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是如此鲜艳明亮，像是能看清这世界所有的秘密。

良久，他终于自暴自弃地俯下身子，语气硬邦邦地说道：“上来。”

芙洛拉欢呼了一声，跑去抱住了他的爪子。

赫尔不经意间低头，就发现她原本光洁白皙的脚背，已经被野草划出几道凌乱的红痕。

赫尔：“……”

救命，他真的能养活这只人类吗？

……

虽然抱着这样的怀疑，但话已至此，赫尔还是选择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巢穴。

几乎是她踏进洞穴的那一刻起，属于龙的领地意识就已经开始作祟。

那是一种微妙的不适应感。

陌生的、香甜的气味在缓缓扩散，他的注意力被迫集中在芙洛拉身上，包括呼吸的频率、血液的流动、脉搏的跳动，一切似乎都近在耳边。

明明只有小小一只，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彰显着她的存在，连带着原本生活的巢穴都带上几分陌生。

赫尔强忍着把她丢出去的冲动，努力适应着这种变化。

他挑了个舒适的姿势，窝在了那张独属于自己的床上，然后指了指角落，说道：“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儿了，你自己看着找吧。”

说罢，就脑袋一扭，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芙洛拉好奇地看着眼前有几十米高的洞穴，这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被龙硬生生从山壁上挖出来的。

可能是因为足够深，岩壁上还能看到许多没见过的彩色矿石，闪烁着稳定的光亮，让整个洞穴即使是夜晚也能清晰可见。

不过，虽然洞穴很大，结构却很简单。

最中间就是赫尔所谓的床，由一大堆硌人的金币垒成，估计也只有皮糙肉厚的龙才会把这堆东西当床。

除此以外，就是角落里不容忽视的一堆箱子，芙洛拉走上前，随便打开几个，发现里面的东西大多是一些贵族用品。

包括昂贵的丝绸、海外流通的香料，以及象牙雕刻等藏品，甚至还有一个箱子装满了金属与铁器，这些东西的价值，比起一旁的黄金也不枉多让。

芙洛拉抚摸着箱子右上角的标志，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游隼，也是目前规模最大的翅影商队的标志。

她想到了曾收到过的讯息，关于龙那寥寥几条，忍不住笑了一下。

——灾厄的红龙，不择手段地掠夺财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怪不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商队的货会在这里，不过吃了这么大的亏，打又打不过，也只能搞点传言暗搓搓报复了。

芙洛拉挑挑拣拣了半天，成功找到了几双合脚的女士软皮靴，几套可以替换的衣物，还有几条厚实的毛毯。

随后她选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那几条毯子摞起来铺在地上，再用柔软的布料折叠起来当被子和枕头，一张简陋的床就打造完成了。

在这期间，赫尔一直闭着眼睛，像是完全不在意她的所作所为。

于是芙洛拉小声问道：“赫尔，我可以挨着你睡觉吗？”

几乎是下一秒，赫尔的声音就在山洞回响，“如果你想被我压扁的话。”

芙洛拉计谋得逞，嘴角勾起，“你果然还没睡。”

赫尔：“……”可恶的人类！下次不理她了！

芙洛拉掀开被子躺好，仰面看着岩壁上莹莹的蓝光，再一次拉长声音叫道：“赫尔——”

赫尔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屏息等待。

“——晚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赫尔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直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芙洛拉接着说道：“睡觉前说的，希望你做个好梦的意思。”

赫尔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翻了个身，不再背对着她。

洞穴内突然多出一个人，赫尔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而结果是，伴随着不知名的花香，他睡得比以往甚至还要快。

几乎是芙洛拉说完晚安后，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变得悠长且均匀。

……

夜渐渐深了，万籁俱寂中，芙洛拉突然睁开了眼，神色间一片清明。

她起身坐起，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赤着足，提着它，悄无声息地朝山洞中央走去。

赫尔就盘卧在巢穴中央，脑袋枕在尾巴上，呼吸均匀平稳，显然睡得很熟。

芙洛拉站在赫尔旁边，借着微弱的荧光，她看到了那坚硬的红色鳞片，以及不经意露出的一片白色肚皮。

那瞬间，她产生了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凶狠的恶龙肚皮居然是白色的，这一事实就像恶魔脑袋上顶的其实是光圈一样，有种荒诞的反差感。

她好奇的伸出手摸了摸，光滑温暖，弹性十足，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着，像是晒了一天的棉花团成的白色太阳。

芙洛拉心满意足的收回手，然后抽掉了刀鞘，双手握住刀柄，刀尖朝下，面不改色地扎了下去。

锵——

清脆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像是两种金属碰撞的声音。

赫尔依旧睡得深沉，这点动静对他来说只能算是挠痒痒，连痕迹都没留下。

芙洛拉收回匕首观察，刀尖已经明显扭曲，只余雪亮的刀身，映照出她鲜红的双眼。

她将那把匕首收好，藏到了那堆乱七八糟的箱子深处，然后平静地掀开毛毯，躺了进去，闭上眼睛。

……龙血果然没那么好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