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一夜，火车抵达江北市。

一下车，一窝蜂的知青们哗啦啦出来，姜瑶背着书包跳下火车，只觉呼吸间轻松了不少，空气舒爽，微风拂面。

即便耳边仍然吵吵闹闹，也比火车上那窒息的环境好多了。

“”这就是江北市？比咱北京也不差啊。”

“江北市！”有人激动大喊。

“江北市！我来啦！”

“……”

姜瑶眼角抽抽，默默远离了这帮兴奋激动的北京青年，他们现在笑得多开心，只怕以后就有多难受。

未来十年都不能回城了。

姜瑶清楚历史，难以和知青们此时此刻的喜悦共情，于是加快步伐，三两步走到前面。

只见江北市火车站人来人往，忙碌匆匆，大红色的横幅在正上方高高挂起：“革/命青年，志在四方！”

“热烈欢迎来自祖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下乡支援农村建设。”

正好奇张望着，忽然不远处窜出了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孩，高举拳头呐喊：“停课！停课！”

话音未落，另一个方向传出一句撕心裂肺的怒吼：“王建明！你给老子站队，必须站队！干革/命不能耽误学习，咱们学习好，搞得就是复课闹革/命。”

“我不，老子不上课！”

“停课！”少年挥臂振呼。

“停课！停课！”

姜瑶看得一愣一愣，眼瞅着两边初中生模样的少年们打了起来，复课的那一派都是典型的乖乖学生，细胳膊细腿，有的还戴着眼镜，毫无疑问被打得落花流水。

复课派落荒而逃，逃的时候不忘放两句狠话，“王建明！你背叛组织，老子回去喊你哥揍你！”

“你喊啊，喊啊，我哥来了也没用，老子就是不上课！”那少年得意挑衅。

“……”姜瑶那个汗啊，敢情站停课派就是为了不上课？

她算是长见识了，亲眼目睹了一场小学鸡打架的全过程，然后看着那少年带领十来号人，戴着红袖章，浩浩荡荡离开铁道边。

铁道边上搭了两个阴凉篷，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扯着嗓门大声招呼，女人切着西瓜，热情接待着一众知青和街道办工作人员。

姜瑶驻在原地，等着后面的田静和姚卫红赶上来，这才跟着北京知青一起去了前面接待点。

“北京来的是吧？”妇女翻开花名册，抬头喊：“化肥厂家属院，贺建军？”

“到。”贺建军出列。

“你是临时队长，就负责领队，带着你们这一批插队的一起，瞧见了没？”

妇女指向大路边，“那儿有驴车，赶车的是下面的生产队队长，你们跟着他办手续，咱们市里的知青办忙不过来，抽调了公安局的人帮忙呢。”

姜瑶和田静站一起，顺理成章跟着北京知青蹭上了驴车。

赶车的是个老大爷，手里拿着旱烟袋，身上穿的衣服干干净净，面料洗得发白，裤脚打着两块补丁。

“上车，都上车啊，”老大爷热情招呼，“咱公社的驴车全都拉过来了，就为了接送你们这批知青。”

其他人动作慢，姜瑶抢先，提前占坐了老大爷旁边的一个好位置，那儿用不着和别人挤。

田静和她坐一块，姚卫红坐后边，等所有人到齐，三辆挤得满满当当的驴车开始启程。

路上，高高低低的水泥楼房，灰色城墙，电线杆子一根接一根，到处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口号，姜瑶越看越觉得心慌。

其他知青见怪不怪，有人指着墙上的标语兴奋呼喊，“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同志们，咱们广大知青也要团结起来，和农民群众一起修地球！”

“哈哈…”众人笑作一团。

“什么是修地球啊？”有人纳闷。

“傻子，出去别说你是北京化肥厂附中毕业的，丢人！”

“还不懂？”

“修地球，就是扛锄头种地呗。”

那人恍然大悟，姜瑶也是，又学到了特殊年代的一个新词汇——修地球！

也就是种地的另一个高雅说法……姜瑶无语望天。

长知识的同时，她不忘放过任何收集信息的机会，一双漂亮的眸子东张西望，争取尽快熟悉这个地方的环境。

老大爷赶着驴车，和她们唠嗑道：“这次你们沾了光，咱们知青办忙不过来，抽调了公安局的同志帮忙，有他们给你们办手续，不知道省了多少事儿……”

正说着，前面的街道上出现一伙胳膊上绑着红布条的小卫兵们。

姜瑶第一反应，看见这些小屁孩儿就慎得慌。别人不知道小学生有多厉害，她未必不清楚。

她眼神低垂，本能地不想引起注意。

那些小兔崽子们当然不是冲着她来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很快就围堵住了一个扫大街的背影。

有小孩给那人扔石头，“谢云洲，你不是老神气了吗？一个地主崽子还出来扫大街呢？”

“俺奶奶以前就是在他家当奴隶！”

“万恶的地主阶级！他就是坏分子——”

下一秒，马路对面迅速出现了另一批浩浩荡荡的小红兵，其中领头的少年个高腿长，格外显眼，臭着脸当即甩了小孩巴掌。

甩了一巴掌不够，又来第二个巴掌！

姜瑶眼睛都瞪圆了，什么胆啊，这时候还敢抽小.卫兵？

“王学兵！”那小孩跳脚，“你凭啥抽我？老子不听你指挥。”

“嘁，大家都听我的，就你搞特殊是吧？昨天学校里开大会我没和你们说是吧？谁让你扔谢云洲石头？老局长说了，他归公安局管，人家档案关系都落那了，不许咱小红兵插手。”

“他是万恶资本家，地主崽子！俺奶奶以前就是在他家当牛做马。”

“那也归公安局管，老局长亲自教育他，关你屁事？你是不是借机报私仇？”

“俺不是！俺思想觉悟杠杠的！”

“你最好不是！”他说完，臭着脸第三次抬起巴掌，那小孩见状，捂着脸一溜烟跑远了。

王学兵冷哼一声，扭头看了眼全程不说话懒洋洋拄着扫把的地主崽子谢云洲，没好气翻白眼：“——谢云洲，你还不去公安局？老局长让我喊你做思想报告！”

“……”

姜瑶兴趣盎然看热闹。驴车上的知青忍不住好奇，纷纷打听道：“这谁啊？”

“谢云洲，就是地主崽子，扫大街的。”

赶车的老大爷似乎对他很熟了，“江北市不是有好几个国营大厂吗？那机械厂机修厂皮鞋厂以前都是他家开的，还有北边那一大片地，也是他家的，后来都给国家收购了。那小子成分差，但运气挺好，八.九岁的时候就跟着他姐一块去部队随军了。”

“随军？”姜瑶诧异。

“是啊，要么说谢云洲那小子运气好呢。人家有个亲姐姐，早些年参加革命立了功，听说是结婚嫁人了，还是个军官呢。”

姐姐安稳下来，自然要拉拔谢云洲一把，索性就把谢云洲带去了部队家属区。

本来嘛，大地主崽子受到的关注难免多一些，谢云洲一走就是十几年，几乎销声匿迹，江北市的人都快把他忘了。

老大爷不禁感慨：“谁知道前段时间这人突然就回来了，户籍也转了回来，好家伙，档案直接落公安局了，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吓了一跳。”

江北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出了名的大地主崽子突然就回来了，家家户户都憋不住好奇八卦呢。

“他户口还是城镇户口，大家问他以前干什么的也不说，听说公安局的人都不怎么搭理他，有人猜测他可能是犯了严重错误，老局长——哎，就是咱公安局的局长，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把人谢云洲扔到附近机械厂，弄去扫大街了。”

“哦。”姜瑶点点头，总算吃瓜吃爽了。

她坐在驴车边上，恰好面向地主崽子的方向，路过纠纷现场时，离得还挺近。她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所谓的地主崽子。

他长得真高，一群人里面属他个子拔尖，瞧着应该有一米九了，穿着一身利落工装，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宽檐帽。

姜瑶的目光，飘飘悠悠的落到他脸上，正巧对方也抬起了头，露出灰色帽檐下的一双眼睛。

两人眸光对视的那一刹那，姜瑶心脏扑通一跳，眨了眨眼，佯装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地主崽子长得还挺帅？眉峰是眉峰眼睛是眼睛的，剑眉星目，高鼻梁薄嘴唇，一张脸年轻英俊。

就是眼神冷了些，冻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