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晋.江首发
“菱菱……?怎么了,不舒服吗?”
耳边传来橘子头的关心之语。
但阿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持续地发着呆——她在困惑。
她好奇怪。刚刚,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变得狭窄了。
不……不是狭窄。
她不太能描述那时候的感觉,非要说的话,更像是视线里突然加了一层滤镜,效果是突然变暗,并且,是越往周边越暗。
她能看清的只有中间一块范围,就好像……她的眼周突然长出了细密的鳞片,它们从旁边一直往眼睛的中央攀爬,层层叠叠地覆盖住她的视线。
但这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现在她的视线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能数清楚橘子头的睫毛根数——
睫毛?
她的眼睛颤了颤,流光碎开,好似冰凉静洁的潭面被小石子溅出涟漪。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微微俯下身,把脸凑到她的跟前。
那双细密的睫羽忽的向上翻飞,露出了眼底里狡黠的一点笑意:“菱——菱——?在听吗?”
……太近了。
近到她能感觉到那股带着温度的气流,在轻柔地吹拂着她的鼻尖。
据说人是有心理安全区域的,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人会觉得,和对方保持15厘米左右的距离是比较舒适的。
倘若越过了这段区域,那便是“熟人”才能拥有的待遇。
他大概不是故意的,也许他本来就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但无论怎么样,这也神经大条得太过头了。
二人此刻的距离,远小于正常社交应有的尺度。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阿菱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开始皱眉了。
她没有察觉到呼吸交缠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之意,她只觉得吸别人的二氧化碳很不健康,这对身体不好。
于是,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推了推。
……没推动。
少女的眉头抬了两毫米,表示此时此刻她的疑惑。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耍无赖。
没憋住似的,他笑了两声,才转为正经:“我刚刚说,之后你要跟着我吗?我可以带你通关……”
“周童。”她叫了他的名字。
“在!菱菱,什么事?”
“放我下来。”她木着脸道。
因为周童的公主抱,她已经被很多人侧目了。
阿菱是不爱抱东西的人,连抱大桶的纯净水都费劲,总是还没放稳就忙不迭地松手。因此,这一幕对她而言,实在是匪夷所思:怎么会有这种抱着重物但不撒手的人?
是有什么精神疾病吗?
不过,她能通关,确实有大半都是周童的功劳。因此,她大度地决定原谅对方突然发作的牛马癖。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懂礼貌的人,所谓知恩图报是也。
但同时,她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戒备。
无他,周童实在是太配合了。
宵梦征是她的技能,也就是说,梦里的画面,周童按理说是看不到的。但是,她脱离梦境后,没费什么劲就说服了对方。
他甚至同意了火烧大巴这样无厘头的提议,并且行动也非常有条不紊,他知道大巴车的电路走向,知道油箱的位置,他的行动虽然称不上太深思熟虑,但也并不是完全的胡来——对比阿菱空空的大脑,他甚至表现得有些过分周全了。
因此,在电火花顺利噼啪作响的那一刻,这辆大巴的火势也就陷入不可逆的熊熊燃烧的状态。
晦妖们在烈火中蒸发,同时,阿菱收到了一条提示。系统告诉她,她得到了982颗魂砾。
阿菱的面瘫脸罕见地兴奋了。
虽然干活的主要是周童,但不妨碍她这个决策人拿大头——好吧,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有!钱!了!
按照她的经验,这么多魂砾足够新副本拓荒了,她可以升一升技能,或者买几个有用的道具。
于是,她兴冲冲地打开了账户。
{剩余魂砾:3颗}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在阿菱一阵头晕眼花之际,那个着火的行李箱狠狠地砸了过来。
后头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印象了。
因为阿菱在忙着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
做梦,没有逻辑很正常。
系统好像看不下去了,高贵冷艳地提醒她:[魂砾被消耗掉,是你的特殊身份决定的。]
“特殊身份?”
[是的,特殊身份。你和普通玩家不一样,得持续消耗魂砾才能活动,哪怕是呼吸、眨眼之类简单的事……]
[因此,你的技能不需要魂砾就能发动,也算是另一种代偿。]
也就是说,982颗魂砾,也就堪堪够填之前的窟窿。
这些魂砾她还没见着,就被吸走了。
就像她钱包里的钱一样。
“什么特殊身份?”阿菱一脸呆滞,“这需要的量多得有些不科学了吧……”
系统示意她看“宵梦征”的技能界面。
在最下方,有一行极其不显眼的蓝色小字。
{*为眚牲的天赋技能,罕见,唯一,无法转移,无法剥夺}
……眚牲?
在视线触及这个词的时候,阿菱本能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头一颤,毕竟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故事剧情格外丰富的梦境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当戳开“眚牲”的详情界面的那一刻,她确实是异常紧张的。
一只黑影蓝纹的蝴蝶从画面中心翩翩飞出,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忽然,一张蛛网横空拦出,黏住了蝴蝶的翅膀。蝴蝶挣扎了数下后,安安静静地不动了。它像蜷缩起来似的,合拢着翅膀,这让黑蓝色的剪影看起来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子。
阿菱有点不耐烦,她觉得这过场动画未免有些太长了,但又找不到跳过键,只能硬着头皮等。
不过,下一个画面,就让她睁大了眼睛。
一只更大的蝴蝶忽的降落下来,细长的节肢按在“茧子”上。它左看右看,似乎在衡量什么。
然后,它垂下头,一口咬掉了小蝴蝶的头。
阿菱:……哎!?
“茧子”遂空缺了一块儿出来,顶端变得光秃秃的,看得人脖子也跟着凉飕飕的。
那只无头的蝴蝶剪影慢慢地消失,眚牲的详情界面浮了出来。
幽蓝色的字体莹莹闪烁着——
{顾名思义,你是献给神的祭品。你是整个祭祀的核心,所有人虔诚地供奉你、讨好你,但背后的真相又是如何呢?也许一无所知地死去才是最快乐的活法。
你是承载着灾厄的源泉,是一切痛苦和扭曲的核心。这遍布殃祸的味道是如此甜美,以至于所有内心拥有负面情绪的活动的东西都会被你吸引。
你的倒霉概率将大大上升,陷阱和机关的触发概率上升50%,哪怕是藏匿状态,你被邪物、妖物发觉的也会概率上升20%,最高可上升到100%。
要小心,避免你的存在让“ta们”陷入疯狂。}
阿菱略过了前面的废话和中间的废话,直奔重点。
然后,她陷入了沉默。
这不就是巨巨巨倒霉的吸鬼体质吗?
不过,这说明书还没拉到底。因此,阿菱抱着零星的希冀,往下继续看。
万一后面有好的东西在等着呢?
{好消息是,你是命中注定要献给眚神的祭品,理所当然可以和某位扭曲的神灵产生某种程度的链接。}
某位神灵,某种链接——这各方面说都显得太随便了吧,好抽象的说明。
阿菱觉得有些古怪,这很像是文案还没想好到底要写什么,就先糊弄着把句子放在这里,等以后想到了再写上。
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你默默祈祷,有概率会获得神的关注。当然,有时候不祈祷也能被注视……这是为什么呢?}
阿菱心平气和地把这个见鬼的界面关掉了。
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去死吧!
再然后,就是她发现自己被周童抱着,对方还在说一些莫名其妙、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我很强”之类的。
他揽得很稳当,但过分收紧的怀抱未免让人有些不舒服,喘不上气似的窒息感——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被蜘蛛的网精准地捕获。
阿菱觉得很烦。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到现在都没听见序章通过的提示,她有些着急了。
这梦怎么这么长?
她不太敢想,在现实里头,她的手机上是不是全是哥打来的未接电话。她甚至觉得没准等会儿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邹写容笑眯眯的脸。
哥生气的时候也是在笑的,她虽然是智商高达101的天才阿菱,但有时候还是不太能区分哥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男人的心很难懂,哥的尤其。
而且,邹写容一旦进入这个模式,会变得异常难哄。
想到这里,阿菱有些如坐针毡。倒不是怕哄人,而是看哥烦躁她也会跟着烦,无论怎么尝试心平气和都不行,她很怕烦。
更离谱的是,在周童叭叭说着“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甚至视线还黑了一下——她疑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眼前一黑”?
因此,有那么好几秒钟,她什么话也没说。
“菱菱?”
阿菱推不动他,索性问:“你是很想当我的坐骑吗?”
她是真没见过上赶着当人肉轿子的。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幽默,委婉地表达了让人松手的愿望,但等来的是周童突然爆红的耳根。
他的视线漂移了一下,莫名卡了一下壳:“额……”
“你脸红什么?”
少女问得很认真,但等来的是更加漫长且可疑的“额…………”。
阿菱:“我说错话了?”
“不不、没有!”他突然像是得了鼓励一样,小心翼翼道,“我、想问一下……”
阿菱耐心地等了会儿,等来的是——
“你、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菱沉默了一会儿:“你应该是知道的。”
刚刚在大巴车上,他一边忙着放火,还要一边抓紧时间对她叭叭地自我介绍。
阿菱是个礼貌的人,所以她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哦,对。”周童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有点狼狈的样子,“菱菱,我其实不是想问这个。”
“那是什么?”
“就、就是……你,你有……额,不是,有人夸过你、很可爱吗?”
阿菱面无表情地看他:“我?”
少女的黑发恬静地披散在颊边,清风轻柔地吹拂过,愈发衬托出白皙的鼻尖精巧纯净,无形中削弱了她身上那股木木的冷淡感,连那半抿着的唇瓣都像是一朵羞怯半合的粉色蔷薇花。
他原本只是单纯在看她,他的心忽的一动,脱口而出道:“我是想问,你有没有男……”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菱。”
阿菱原本心平气和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啊,她好像不用回到现实,也能看到哥笑眯眯的脸了。
“啊,哥哥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周童跟邹写容握了下手,很是殷勤——代价是他下一秒就龇牙咧嘴、憋红了脸。
“不好意思。”邹写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抱歉,“我是不是太用力了些?”
“不不、没有。”周童强撑道,“刚刚好,能感觉到哥见到我的激动……额啊!”
这下是真的惨叫出声了。
阿菱站在邹写容的身后,对这种画面见怪不怪。
哥一向对人很热情友好,其他人会敬仰哥也很正常。
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周童那只青了一圈的手。
不过,看起来周童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他立刻就接了一句:“菱菱跟我提了好多次你了,哥,你真是人不在,但如在啊!菱菱说你在的话,过关会很轻松,哎,哥,你怎么过的,教教我呗……”
菱菱。
跟我,提了,好多次。
这属于是一句话把雷区都踩爆了。
邹写容脸上的笑没有任何变化,语气甚至都很平静:“那她倒是还没来得及和我提过你。”
“没提过很正常……”
周童还想再说什么,但对上邹写容后,他哑火了。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如果他继续不知死活,邹写容大概不介意当场让他这个就差咽气的“准死人”变成彻底的死人。
哥就用这种和善的眼神,说出了异常客气的话:“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代我照顾阿菱。她性格比较活泼,爱闹,希望没麻烦到你。”
性格……活泼?
周童下意识去看阿菱那双无神的死鱼眼。
自邹写容出现并自然而然接过话茬以后,阿菱就不再吭声了,她好像很习惯把这种场面甩给哥哥去处理。
这会儿,她就像一只在后头放空一样嚼草料的兔子,一门心思地嚼嚼嚼,完全不理会周围是什么鸡飞狗跳的场面。
周童道:“不麻烦,我多照顾一段时间也没事的,不影响。”
邹写容转头去看阿菱:“这位……”
阿菱:“周童。”
“好的,周童同学,你现在年纪还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成为合格的父亲。”邹写容道,“这么早就预备提前做适应性训练,何必呢?”
周童:……?
合格的……父亲?
他一脸真诚:“我只是想跟菱菱交个朋友。”
邹写容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语气温和:“我也很高兴跟你成为朋友。”
全程不提阿菱。
……啧。
“菱菱。”周童喊了她,又像开玩笑似的说,“你哥真的很关心你哦,出去玩会不会有一种出来放风的感觉?”
阿菱的回答是:嚼嚼,嚼嚼嚼。
她真的在吃东西,是从挎包里翻出来的一管软糖。
吃了两口,她很自然地递了一颗到邹写容的嘴边。
于是,变成了兄妹俩一起嚼嚼嚼。当然了,哥哥完全没有一丁点阿菱身上的可爱感,于是这俩人看着就像一只状况外的呆兔子跟死死守着她的恶犬的组合。
理论上该是很冲突的画面,但实际看着很和谐,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赏心悦目。
——如果他没站在这两兄妹对面的话。
很微妙,感觉明明是三个人的场面,但有的人就这么被悄悄地排挤出去了。
阿菱吃完一颗,本想再往嘴里塞一颗,但她的手停住了。
约莫是周童的目光太有拷问的意味了,平时很粗线条的少女在跟他对视两秒后,她以一种很不情不愿的表情问道:“你要吗?”
对着邹写容,周童可以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但对着阿菱,他没法这么做,只能识趣道:“不用了,你吃吧。”
阿菱“哦”了一声。
眨了一下眼睛,她慢慢地说了声“谢谢”。
周童:……
所以她知道他也想吃的,是吧。
梦里的哥不是很生气——阿菱做出判断。
一颗软糖就哄好了,轻轻松松。
证据就是,她这会儿踮着脚,像颗慢悠悠滚动的保龄球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撞他,他也没太多反应。只是有一下她撞得有点狠了,他才侧了一下身子,省得她撞到骨头上。
如果他还在生气,是不让她这么玩的。
阿菱心满意足了,才想起来问那个问题:“你怎么来了?”
她依稀记得,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这么正常的哥。“正常”是指,跟现实相差无几。
以前她虽然偶也有梦到邹写容,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头一阵发憷,浑身都包裹着一层不太敢放肆的拘束感。那些梦里,哥虽然也是在笑的,但眼底眉梢里都是极其压抑的负面情绪,好像只要稍微溅开些火星子,这层平静的假象就会被燃烧殆尽。
哥哥现在这样就好,阿菱想着。
“我来找你的。”
面对阿菱,邹写容一直是耐心的。他稍稍弯下腰,在少女耳边低声道:“爸好像通过某种手段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换了。”
难道是日有所思,日有所梦?阿菱觉得这次做梦分外诡异,居然还是跟现实联动了剧情。
她冒出个无厘头的想法:如果在梦里呆久了,逐渐和记忆混淆,没准她会以为“现实”只是一场幻想出来的美好日常。
“阿菱在想什么?”
阿菱正要惯性回答他,周童却突然道:“妹妹稍微走个神,都要追问她在想什么——容哥,有没有人说过,你控制欲有点太强了啊?”
邹写容头也没抬:“经常有人这么说。”
阿菱:“强……吗?”
她觉得周童有点没事找事。哥就是随口问一问,又没做什么。
“应该很强吧,老有人说我把你看得太牢了。”邹写容道,“但跟阿菱有关的事,好像我也没法不关心。”
“哦。”阿菱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顺口道,“那我控制欲也很强。”
她也很关心哥的事,虽然哥不爱跟她说,总说“没事”。因此,她经常跟邹写容吵架。
啊,她真是天底下控制欲最强的妹妹。
她认错,但不改。
周童:……
拯救了这颗发蔫的橘子头的,是一段“滋滋”响起的电磁音。
是校园广播。
“各位同学,各位同学……请立刻进入校园,完成入学流程,切勿在校外逗留。”
“格拉格拉”,伴随着轨道滑动的声音,原本禁闭的校门栅栏缓缓开启。
有些人本就站在旁边,见此,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进去,像是生怕被关在外头。
光从外表,很难区分“玩家”和“NPC”。周童琢磨,这第一批应该都是玩家吧。如果是NPC的话,他倒是真的要佩服了。
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这是游戏,而眚冢高中是游戏副本的主体,他铁定不敢往这么邪门的地方跑。
当然了,胆大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没有这个胆子,还在犹豫地观望。
不过,像是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似的,脚下的土地陡然震颤起来。碎石飞溅,水泥地面出现了狭长的裂隙,不止数量在不断增加,裂口的宽度也在节节扩大。
大量绿色的枝条从破裂的细缝中探出,好似刚到达地球的外星人般左右逡巡着。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这是什么东西……”
“啊!别抓我!”
这一声喊得有些多余,因为枝条们根本没看他,而像是选定了目标一样,齐齐地向阿菱的方向扑去。
阿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那倒霉的眚牲体质在发挥作用。
这效果未免好得离奇了,她像是一块散发着香甜血腥气的新鲜碎肉,吸引着那些枝条义无反顾地向她涌来。
眚牲,一款魂灯世界特有的妖物诱捕器。
就在最前方的细枝即将触碰到少女的脚踝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勒住了少女的腰,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少女顺理成章地环住哥哥的脖颈,然后看了眼周童。
她不太理解这人伸着个手是打算干嘛。
周童默默地把手收回去,像给自己挽尊一样,简要地说了句正确的废话:“我们快走。”
眼见少女很乖地窝在别人的怀里,他的表情异常郁闷。
吱嘎——
栅栏徐徐关上。不知道是不是铁轨生锈严重,那声音格外刺耳,仿佛尖锐的长指甲狠狠划在黑板上。
这大约只是驱赶他们入校的手段,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危险,所有人都安全地冲入了围栏内。
这说法真像是在赶羊、猪或者其他什么值得特意豢养的牲口——阿菱忍不住这样想。
不过,入校后,大家并没有分散活动,而是自发地站在围栏后,看着外面的……景观。
只能用“景观”来形容。这一切都太超出常规了,无数的枝条凌空拔起,仿佛深海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摇晃着。它们在空中舞动,好似和心仪的舞伴交缠旋转,又好似在热烈释放求偶的信号。它们纠缠,分离,直至把整个眚冢高中的上空都覆盖起来,打造成了一个植物构造而成的巨大穹顶。
或者说,牢笼。
翠绿的枝叶之间,突然绽出一点嫩嫩的黄。一开始,那点黄只有一个点,好似春花吐出的第一颗细蕊,但只是几个呼吸后,它便从苍翠的叶片里萌发出来,仿佛从一瞬间就完成了从含苞待放到盛开的状态,在浓烈碧色的遮掩下颤抖个不停。那模样看着娇弱又可怜,好似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随时都会从枝头飘零、枯萎。
可是,周围并没有风,连一丁点都没有。
直到这些黄色越来越多,离众人越来越近,大家才愕然发现,那似乎并不是他们以为的花朵。
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粉状物,好似下雪一般。
“……是蝴蝶的鳞粉。”
那是黄色的蝴蝶,组成了花海一般美丽而密集的蝴蝶群。
广播徐徐道:“序章即将结束,现在进入结算环节……”
无数的蝴蝶从枝头脱离,遮天蔽日,它们行动一致地向那辆大巴车飞去。
这是几乎无法从现实里复现的场景——那辆大巴车静静地停在原地,它分明只有一辆,但当人望过去时,却又觉得好似是无数辆大巴交叠在一起的画面。
每辆大巴车都不尽相同,有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样的,有窗玻璃破碎、窗框变形的,有烟熏痕迹严重、内部座椅融化毁损的……
它们就这样叠加并存在一起,所有形态的大巴车都存在,但又不存在,如万花筒一般不断变换着。
枝条窸窸窣窣地爬进去,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拖拽了出来。枝条悉心把它们放置在校门口的空地上,一具一具地排好,像是在整理陈列台上的荣誉奖牌。
越来越多的黄色蝴蝶飞来,停留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上。
很快,门前的位置就不够用了,于是尸体一具一具地堆了起来——它们像在精心地搭建篝火晚会的柴堆,为了狂欢,为了祭典。
参天蔽日、兀自舞动的翠绿枝条,死状千奇百怪的尸体,以及迷蒙炫目的黄蝴蝶……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荒诞而梦幻的绘卷。
有人忍不住感慨:“这是蝴蝶的葬礼吗……”
话音未落,这人就不吭声了。
因为接下来出现了可怕的一幕,这群蝴蝶一边轻盈地扇动翅膀,一边津津有味地啃食着那些血肉。
准确地说,是腐肉。
不知为何,那些被拖出来的尸体,居然都开始腐烂了。现场不少人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以抵挡冲天的恶臭。
“蝴蝶是食腐动物。”周童道。
有人夸道:“你懂好多啊。”
“并不是。”另一个小个子女生反驳道,“蝴蝶不食腐,野外有蝴蝶吃尸体,是为了从血液之类的液体里补充矿物质。有些蝴蝶会去舔爬行动物的眼泪,也是为了补盐分。”
周童的脸色冷了一些,但下一秒,他似乎意识到阿菱还在身边,遂又笑起来,对那女生道:“谢谢你啊,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你对蝴蝶很有研究吗?”
“也……没有。就以前刷视频被科普的。”
那女生很是惊讶,别过头不吭声了,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对周童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刚刚的事有没有影响到阿菱对他的印象。
好消息是:没有。
坏消息是:因为阿菱根本没看他。
阿菱在看邹写容。
哥的视线一直在看外头,她觉得哥似乎是在找人。于是她捅了捅邹写容的腰:“找谁?”
她觉得自己眼神虽然称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差,总归是能帮上点什么的。
但她等来的是邹写容若无其事的“没有啊”。
他不仅否认了,还反问她:“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哥在撒谎。
阿菱盯着邹写容看了一会儿。少女的瞳仁比常人要更黑一些,一点棕褐色都没有,而是异常纯正的黑色。她的面容端正毓秀,本该是文雅温婉的气质,但配上这双眼睛后,却无端呈现出一种不似活人的绮丽鬼气,更像是一只放在陈列架上售价昂贵的娇贵的洋娃娃。
自从收到其他人“阿菱你这样盯着很吓人”的反馈后,她就很少跟别人对视了,更别提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某个人。
但邹写容不在害怕的范围内。他只是镇定自若地跟她对视,忽的又用有点可怜的神态,扯一些明知故问的瞎话:“阿菱怎么了,难道是后悔刚给我糖了?”
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很早以前,哥就是这个样子了。
其实他也只是比她大了两岁而已,但打小以来,他就很习惯在她面前伪装成大人。
“不想看到妹妹烦恼的样子”、“我家阿菱只要每天高高兴兴的就好”、“没关系,这种事情交给哥就好了”——他只会说这种话。
在阿菱上小学的时候,她还能见到邹写容手臂上的擦伤、勾破的衣服以及一瘸一拐的走姿。尽管她得好几年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邹写容自称的“摔了”,而是……跟人打架了。
但等到她明白这一点,暗自发誓她接下来要使出浑身解数抓住哥哥的破绽时,邹写容早就甩下了她,进入了下一级的伪装阶段。
他像是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或过激的事一样,初中、高中,一直是好学生的标杆模版。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人群里的绝对焦点,是温和的、善良的、无懈可击的班长,对人真挚友好,是所有人信赖的对象。
不过大家都不太敢接近他的妹妹,尽管他从来没有就这方面强调过什么,但每当阿菱过来找他时,大家都会识趣地散开。
仿佛所有人都在遵守某种不可言说的规则,而她则是这条规则里绝对的禁忌。
就这样,阿菱永远失去了能了解哥哥的途径。
甚至,直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时候会跟人打架。
阿菱抿了抿唇,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心口翻涌的烦躁感越发明显。
她恨恨地对他张开手:“糖,还我。”
邹写容:“吃掉了喔。”
“还我。”
“阿菱最好了。”
“还——我——”
“哥最喜欢阿菱——”他拖了个长音后,才道,“——给的糖了。阿菱也喜欢哥吧?”
“现在不喜欢了。”
他叹了口气,有点可怜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呢?”
“糖还我,可以暂时喜欢你一下。”
“啊,只能暂时吗?”他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不可以一直喜欢哥吗?”
“不可以。”阿菱绷着脸呛他。
邹写容正想说什么,忽然,一罐葡萄果汁从斜后方平移过来,正递到阿菱面前。
“菱菱,喝这个吧。”周童道。
阿菱:“不用。”
周童坚持:“这也很甜的。”
阿菱:“我讨厌甜的,就像讨厌我哥一样。”
周童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连头发都跟着耷拉了下来。
真奇怪。
阿菱忍不住把一派萎靡迹象的周童打量了两圈,只觉得眼前的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该怎么形容呢,智商高达101的天才阿菱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一个合适的比喻。
就像托盘里放着一颗格外鲜艳的橘子,因着那颜色均匀、鲜亮而毫无瑕疵,反倒显得虚假。
不过,她的注视似乎被对面解读成了别的意思。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很是明亮耀眼:“菱菱,你……你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东西?”
很完美无缺的喜悦、振奋,以及一些她不太看得懂的躲躲闪闪的情绪,但这不妨碍阿菱觉得这像精心打磨出来的展览品。
一种人造景观的刻意感。
少女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她觉得得怪邹写容突然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以一种很轻柔但异常坚决的态度,让少女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怀里,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她和周童(并不在一个频道)的视线交流。
“阿菱,别害怕。”他虚情假意地拍着她的背,“哥在呢。”
周围不少人都被腐尸恶心得呕吐了,他这句话倒是显得一点也不突兀。
但阿菱对血腥画面的接受度很高(也许该说她是超绝钝感力),这种刺激性的东西她只能停留在最浅层的理解。
对她来说,尸体就是尸体,并不会和恐惧、恶心、害怕等情感反馈联系在一起——邹写容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哥突然开始演,习惯了配合的阿菱还是干巴巴道:“哇,好害怕哦。”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只是压着她后背的手紧了紧——但仍是很克制的力度。
阿菱其实觉得哥有时候是过分谨慎了,她还不至于娇弱到因为这点力气而疼痛。可是他有时候表现得她好像一个糖浇灌出来的脆弱的东西,她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橘子头都比他抱得重。
阿菱忽然又有些疑惑,她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拿周童和他作对比。
这有可比性吗?
“阿菱,在想什么?”
少女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心虚,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这种情绪似乎异常复杂,阿菱觉得这大概称得上是世界级的难题,得和哥德巴赫猜想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还好,周遭爆发出来的惊呼声拯救了她。
“蝴蝶变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花丛了?”
“啊,这个好像是,金凤花……”
阿菱被说得好奇,也想看一看这光景。于是,少女踮起脚,试图扒开他的胳膊——
她的神态化为愕然。
“哥?”
少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邹写容原来并不是没有用力,只是那股力没有直接作用在她身上而已。
她不曾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先前,她从未想过要从他的怀中离开。
“……哥,怎么、了?”
在周遭此起彼伏的惊诧中,她听见他的声音——在海啸般的狂呼中,他冷静得格格不入。
“阿菱。”他道,“无论在哪里,哥都会找到你的。”
阿菱:“……啊。”
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甚至不需要邹写容再专门提一句。
哥一直能找到她,她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发现邹写容有这个“特异功能”,还是在她小学。有一天下午,她不打招呼就跟着同班同学乐颠颠地跑去游戏厅,刚兴高采烈地玩了十几分钟,哥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她人都傻了。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淡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阿菱甚至会报复性地无故失踪,然后等他找过来。
还好,每一次,邹写容确实也会如她所愿的那般,如同有超能力一样及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玩了几次以后,叛逆阿菱就懒得叛逆了。
加上邹写容带她去玩的时候,他“不小心”第一次练手就破了那台机子的最高记录,阿菱觉得还是跟哥一起好玩。
毕竟其他小朋友会说“阿菱你哥好厉害,能不能让他教教我们”。
她就这么靠哥狐假虎威了好几年,期间,她收了好多小朋友的饮料,但最后,这些瓶瓶罐罐都被邹写容没收了,她一口都没喝上。
——倒是和他刚刚把周童的葡萄果汁收走的情况如出一辙。
不管有些东西如何变化,哥是不会变的。
她也不会。
她想。
广播恰到好处地响起:“本轮接收新生:198名,新增技能分配:2个,现在进入随机分配环节……”
在邹写容的沉默中,阿菱意识到了一件事。
哥似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
【看得出来秋姐是真的不想继续玩了】
【真可惜,容哥都放过她了,结果秋姐愣是不下大巴,一直坐在座位上等死……】
【玩家死以后,系统会回收技能,再随机分配给别人?】
【对的,所以很多NPC会意外得到“玩家”的身份】
【那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吧,你看容哥接受得就挺平静的】
【你拿普通人跟大魔王比啊(大惊失色)如果跟你说,你的本体就是一颗脑子,你的世界都是程序跑出来的,你不疯我都要比你先疯了】
【你们老是大魔王、大魔王地喊,我都要以为他真的是大魔王了,这不还放过秋姐了吗?感觉还挺善良的啊】
【《善良》】
【典。又上当一个】
【别说,容哥初期其实挺正常的,隔壁橘狗这么挑衅,都还让他活着,太善良了】
【搞什么,又一个从橘子头直播间流窜过来的,你们没有自己的直播间的吗?孤儿行为】
【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
{“用户90****”因用词粗鄙,已被禁言5分钟}
【好了,都别吵!开始分配秋姐的技能了】
【啊?哪里在吵,我怎么没看到?我漏出什么了吗?】
【嚯】
【嚯】
没人关心状况外的观众,弹幕一片“嚯”、“哈”不断。
【虽然秋姐的技能是真的没用……但换了个人,好像意外很有用啊?】
【秋姐,一路走好[点蜡]我们会感谢你的付出的】
[您已获得技能“恋恋心语”]
阿菱:“我该发表获奖感言吗?”
系统好像有些不爽:[你倒是表现得高兴点啊。]
阿菱谨慎地使用措辞:“你是想说,当一个太监拿到了春.药,他应当欣喜若狂地跳起来吗?”
她的账户也就3颗魂砾,能干什么?
系统忍了忍,还是不小心泄露出一丝鄙夷:[眚牲不需要魂砾也能发动技能,在详情界面有写。]
阿菱:“谢谢,我爱你。”
谁让她都跳过了,实在是懒得看。
系统:[…………???]
光幕上立刻飘满了代表投降的白旗,它似乎快吓出冷汗了,刷完白旗还嫌不够,又开始刷“求放过”。
幸好阿菱也没继续跟它爱来爱去的,而是尝试发动技能。
光幕上出现了一个遍布粉色泡泡的梦幻气泡框,中间是一个在不断转圈的扫描镜头。
她对准了邹写容。
{好感度:100}
嗯,很正常的数值。
在阿菱看来,“恋恋心语”是一个没用的技能。它唯一的作用,就是看到别人对她的好感度。
相较之下,那个“劈砍术”似乎更有用点,也不知道被随机分配给谁了。
不过,让阿菱感觉很奇怪的是,她的界面上,好感度的指示条有两根,上面是斑斓的粉色,下面则是不祥的黑色。
“这是什么?”阿菱问黑色的那根。
系统答得很快:[SAN值,也就是理智值。如果黑条满格了,就是理智清空了,你要多小心。]
哦。
阿菱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又拿去晃了一下周童。后者虽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看到少女望过来,他还是用异常高兴的语气问道:“菱菱,是不是走不动了?需要我背你吗?”
界面很快就加载了出来。
{好感度:17}
阿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