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花

林意的味觉是失灵的。

这一点,是卡卡瓦夏在接触她的第三天就发现的。

无论他手忙脚乱,仅凭直觉做出来的大宇宙炒饭卖相有多么差,味道有多么糟糕,这位奇怪的主人都不会皱下眉头。她只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吞咽进去,全部吃完,然后擦擦嘴给他竖起大拇指。

她弯起眼睛笑,说着动听的,善意的谎言。

“真好吃,谢谢你。”

真的不是在嘲讽吗?

她流露出的谢意是如此真挚。

被这样诚恳的表情欺骗,他忍不住品尝了一下手的黑黝黝的饭菜,又苦又咸又焦,让他怀疑难道是自己的舌头出问题了。

过了两分钟他便回过味来,不是他有问题,而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味觉,根本尝不出所谓的酸甜苦咸,更别提是否美味了。要加数不清的重口调料,她才能勉强感受到一丝的味道。

进食对她而言,也许只是一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习惯。

怪异的是,味觉失灵者做出来的饭菜反而很不错,属于是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入口后为数不多能称得上美味的食物。色香味俱全,干净正常,没有硌牙的沙,也没有浓重的血腥味。

“啊,因为我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厨子。”

这位名义上的主人懒懒散散地为他解答疑惑,“虽然吃不太出味道,但照着菜谱做总不会出错——我的师父,一个在宇宙里非常知名的厨子,还夸过我很有天赋,掌勺的手很稳,还说过要把餐馆给我继承呢。”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这位师父做出来的饭菜有多美味,其他星系的需要提前多久才能预约上位置。

当时的他口不能言,握着勺子在想:所以继承了吗?

“没有。”

她轻易地读懂他的眼神,眉间的笑意很是明朗,“要是继承了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自己是来茨冈尼亚办事的旅行商人;前几日在纸上撰写文字的时候,躺平在沙发上神色郁郁,说博识学会把她辛辛苦苦写的稿子退回来了;在餐桌上又说曾经当过知名餐馆的见习学厨。

像个骗子。

卡卡瓦夏这样想着,潜意识中又忍不住地被她叙述的一桩桩,一件件所吸引。

她口中透露出的世界是精彩纷呈的。

茨冈尼亚外还有数不清的星系,那里没有刮人的风沙,干涸的河谷,与整日捏着剥皮刀伺机追杀埃维金氏族的卡提卡人。

自由的无名客将星穹列车装作流星的痕迹,混迹在辽阔无垠,璀璨无暇的紫红星云之中;

穿梭过风雪覆盖,枯木丛生的无人野原,能看到存护星神克里珀筑成的障壁,散着莹莹的金色微光;

一望无际的深邃海洋之下,神秘的存在吟唱着动人的歌声,张开丰腴冰冷的怀抱,引诱每一位潜入的旅人;

......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到茨冈尼亚?

他竟然生出了这样的问题。

奴隶是不需要思考的,只要听话地执行命令就可以,这是某一任奴隶主扬着鞭子讥笑着告诉他的。

卡卡瓦夏虽然没有被人洗脑到完全麻木的程度,但他大部分神思都放在如何以自己为筹码与人博弈,如何赢回自由上,从不会刻意揣摩一个无聊的动机,更不会想要得到答案。

可在这位看似弱小的人手里,他不需要筹码,不需要博弈,便有了这样的闲暇。

他也得偿所愿地得到了解释。

那是一个夜晚——黑发女人喜欢在凉爽的深夜出行,独自一人,拄着拐杖打个招呼就走了——但在那一天,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神色温和地问。

“你来了之后是不是没出过门?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被问到这句话时,他先是扬起一个虚假标准的笑容,点头答应。而后,他想起了先前被其他主人带出去的过程。

所以说,是先跪下去扬起脖子,再递出绳索?还是把绳索在脖子上缠好,再跪着膝行过去递给她......这任主人没什么力气吧,感觉会不会第二种更方便。

他陷在了往日的回忆里,直到面前的人推着门扉,用拐杖点了点他的裤脚示意跟上,这才恍然地迈开步伐,走出了蛰居将近两周的空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自由地,直立着行走在茨冈尼亚的大地上了。

卡卡瓦夏闻到了新鲜干燥的,冰冷的空气,从鼻腔吸入,一路蹿到神经深处。没有药物的控制,没有鞭笞的痛楚,没有精神的折磨,他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清醒得惊人。

他同样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离开,获得自由。甚至不需要像逃脱上一任主人那般赌上性命,不需要赌夜晚交接的防守是否松懈,不需要赌自己是否死在阴暗的窄巷里。

他的直觉确信:只要开口,这位各种意义上的好人会立刻放自己自由。

他盯着她的背影,然后那个问题又冒出来了。

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留在茨冈尼亚?

散步的过程中,她大部分时间在调整步伐,在急促地大口喘气,少部分时间会与他搭话。与孱弱的身体相悖的是,对于周遭的一切她都很敏锐。

仅是瞧了他一眼,她便开口:“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会留在这里?”

有时候他猜测着她其实有读心术的异能,自己在其面前心思如同一张透明的纸,无论如何遮掩,总是能被轻易地看穿。

“原本只是偶尔经过的,准备中途停留几天的地方。”她在某处停下脚步,轻巧而随性开口,“来到之后,发现这里的夜晚很漂亮,想着多留一会儿。留久了、习惯了、懒得走了。”

卡卡瓦夏扬起头,看向头顶那一成不变的蒙蒙深灰,无法理解究竟漂亮在何处。他甚至生出异样的冲动,想要反驳,向她介绍这个星系最漂亮的夜晚应该是在茨冈尼亚-IV,在每一历年最后一天,那里会有欢笑的人群,舞动的篝火,漫天的极光。

他看到她就这样昂起头,注视向天空,透过它仿若能够看到其他的事物。

卡卡瓦夏的唇瓣翕张了两下,没有开口。

他缀在后面,像影子一样模仿着,同样安静地昂起脖颈。

深夜的边缘藏有稀疏的星光,像一出简陋的舞台幕布。

他的眼前似乎闪回了卡卡瓦节祭典的一幕幕。

遥远悠久的青绿色极光洒落在每一寸大地,人群舞动,欢笑嬉闹。他的父母轻哄着怀抱中的他,又互相对视着温柔微笑,他姐姐舒张开的笑靥是盛放的不朽之花,灿烂动人。

忽然,他又回过神,想着。

埃维金人大概只剩下他一个了,漫天的极光或许还存在着,可不会再有卡卡瓦节了。

幸好、幸好,那时的他没有开口反驳。

印象里茨冈尼亚最美丽的夜晚已然是尘封的灰烬,信仰三重眼地母神的氏族消失无踪,雨水与恩赐好像也再无意义。

他如今也有了新的称呼。

“砂金。”

卡卡瓦夏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大概率是某一任奴隶主为他身份卡随意添上的姓名。中枢神经似乎被控制的药物伤害得不清,他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微妙地似曾相识,但是又无法从记忆中寻到熟悉的根源。

他后来想起来了。

在被星际和平公司判下死刑、放逐到不毛之地等死前,自己犯下的案件名字,就是艾吉哈佐砂金案。

所以、是对一个奴隶胆敢与公司豪赌的警醒与惩罚吗?

他在心里讥讽地想:他能够存活至今,正是靠着一场又一场的赌博。

目前为止,他还算喜欢这个名字。

特别是从他现任的主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

“......砂金?”

对面的人再次唤他,尾音上挑蜷起,轻快地拉长,“点好菜了吗?”

他回过神:“已经点好了,林。”

黑发女人也不问究竟点了什么,只是随意地“哦”了一声,苍白透明的手腕支着瘦削的下颌,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是紧摁着手机终端的侧键。

她低头,拧着眉,似乎遇见了什么难事。

我确实遇到了难事。

许久未开的手机被密密麻麻的信息塞爆了。

屏幕上疯狂地弹出几十个窗口,艰难地卡死在了不同的软件页面上。

不曾想,网络的冲浪生涯也能给我带来麻烦。

我不得不重复着关机、重启,再关机、再重启的过程,直到所有自开机的软件都被强制关闭一遍。

期间,我从各种卡死的页面上读到了不同的消息。

黑塔:[ 有空来空间站一趟,测测新的模拟宇宙!]

螺丝钴姆:[ 孩子,安眠之后,我们会去接你。]

命运剧本从不出错:[ 怎么样?做好人好事了吗?]

阮梅:[ 记得把遗体留一部分给我。]

......

大部分消息都是寥寥几条。

滚烫的手机在爆炸之前终于恢复了正常,我先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还没死。勿念,勿扰。

几乎所有消息都是数天以前的,螺丝钴姆的联系也有将近小一个月。但在餐点还未上来,依次回复消息的过程中,一个毫无印象的ID在消息栏中继续刷屏。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在?]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你还记得]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六百年前]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你在朋克洛德限时游戏开发比赛做的游戏吗?]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它在一周前又又又爆火了]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没想到吧]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你最近出行可能会遇到点小麻烦]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哦,查了下]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你好像快要经过匹诺康尼]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那里在办游戏周年宣传活动]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别下星舰]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容易社死]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但问题不大,你应该习惯了]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催更]

排行榜怎么还不刷新:[ 什么时候把这游戏的DLC更新一下?]

这个熟悉的断句聊天方式,我想起来是一个入侵我手机终端,与我交流游戏BUG,顺便天天催我更新游戏新版本的黑客。

没想到现在还没放弃。

......匹诺康尼。

在看前往伊利利的途径地时,依稀有些印象。家族的地盘,这也是我为数不多去过好几次的老地方了。

“砂金,这艘星舰经过匹诺康尼的时候,必须要下船吗?”

他翻出了宣传手册,仔细看了两分钟。

“嗯。一周后,维纳斯利星舰会在那里进行修缮。我们要在白日梦酒店住两晚。”

我麻木而安详地阖上眼。

算了,反正快死了。

是福是祸,躲过躲不过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