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停顿了许久，才开口说出第二句话。

她说，她第一次到访匹诺康尼的时间在很久很久前，远比在朋克洛德参与游戏制作大赛早得多。

她的表情格外怀念。

“以清醒的时间来计算年龄的话，遇见拉娜时，我还挺年轻的。”

最初进入阿斯德纳星系时，她的手上仅有手机、长刀和一小袋行李。

她也是前往匹诺康尼的这艘星舰、这次航班唯一的客人。

“小姑娘，通关证件显示你要呆满五年，并且在此期间不得离开匹诺康尼——这里的商店只会提供必要物资，你要不要去周边的星球采购了一下？”

同星舰的安检人员兼乘务员，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士在她周围徘徊了七次之后，开口提醒她，“最好多采购点食物与生活用品。”

现在应该回答什么？

林意盯向安检人员，大脑告诉她现在应该使用礼貌用语。

“谢谢。”

她努力生出感谢的表情，紧接着摇头，“但是，我不需要。”

按照预先的计划，她只会在匹诺康尼停留一个月，一旦接触到能够处理她记忆的忆者或者焚化工就会立刻乘小型星舰离开。

“年轻人呐......算了，以后你就明白了——你的随身物品需要检查，拿出来一下吧。”

林意将携带的三样东西递给了安检员。

安检员也不细看，捏着机器对其表面一一扫过，随意地往她的电子证件上盖了一个章。检测通过的机械声响起，他朝一侧隔间柜子上的球形物体努了努嘴巴。

“进入匹诺康尼前，记得要戴上隔离头盔，避免迷失在高浓度的忆质里。”

“迷失？”

“是的！”

安检员提高音量，故意恐吓道：“高浓度的忆质比酒、毒/品更恐怖，吸多了会像个流浪汉一样，不吃不喝，整日横七竖八地睡在大街上，死了都没人知道——快戴上吧，趁着这里的忆质浓度还不高——唉，也不知道年纪这么轻的小姑娘，干嘛要跑这里来受折磨......”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安检员的身上。他的眼下挂着浓浓的青色眼袋，看上去很久没睡好了；黑色的制服被熨平了褶皱，妥帖地穿在身上，而不像前几日一样随意地披在肩侧，每说几句眼睛都要瞟向墙上的钟摆，说明快要到达目的地了；话很多很密，即便她不应声也能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但她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他散发出的善意的。

林意没有打断他，而是安静地聆听着。絮絮叨叨的话语流过她的耳朵，犹如数万只蚊子在大脑中作祟。思想不由自主地地放空起来，视野再次游离着落向方才提及的头盔，反光的透明材料畸形地折射出一张脸庞，苍白、透明、没有生气，保持着尚未发育的瘦弱。她发觉自己即便没有吸入大量忆质，看上去也显得不那么健康。

顺着球体折射光的另一方向，玻璃窗外是目的地。一颗静谧深黯的星球，气层界限环着一条锃亮的光带，边缘流淌泛着奇妙的奶油色。外形犹如一只人类的眼睛，有着偌大的眼珠，与被强挤到边缘的眼白。

她在看着它，它也在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哎！哎！你有在听吗？”

安检员朝她倔强地挥手。

林意回过神，露出了格式化的笑容：“......不在。”

“我就知道！和我女儿一样，这个年纪的小孩呐都不会认真听人说话......”

安检员自我安慰那般地感慨，“算了算了，你赶紧把头盔戴上，再过四分之一个系统时就到匹诺康尼了。”

“对了，小姑娘，最后提醒你一件事，传说中的什么黄金的时光、梦想的国度啊通通是谎言，对匹诺康尼请务必不要抱有什么高期待。”

他侧过身，远远眺望地向那颗眼睛。不知为何，林意总觉得他的神色蒙上了一层悲悯的光辉，“那里啊，现在剩下的不过是由忆质编织的幻梦罢了。”

加上这颗头盔后，林意的脑袋变得更沉了。

星舰的降落地是一片浅白色的荒漠，远远看，像是移动的碎星银河。近看空空荡荡，唯有风沙与黑夜平等静默地包裹住一切。这里的环境比起恒温二十四度的星舰来说恶劣得多，不是极寒的凛冽，而是到处泛着一种阴湿入骨的凉意。离开舱门时，她便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退回了星舰内部，在安检员幸灾乐祸的眼神下飞速从行囊里翻出了一件保暖外套，姿态笨拙地套好。

安检员伏在阶梯的栏杆上，隔着玻璃门朝她敬礼：“再见！五年后再见——如果我那时候还没辞职的话。”

林意摁下了出舱按钮，刚刚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下一秒她就出现在了松软的沙面上。

沉重的头盔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斜。她半蹲着，艰难地扣住连接的枢纽，期间哈出的几口热气四散着飘到透明的材质表层，形成一层朦胧氤氲的薄雾。

她逐渐平稳了呼吸与重心，向前迈出了两步。

荒荒游云，寥寥长风，目前稀薄消散的白色中显现出了一座矗立于这片荒芜之上，与周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

它的涂层是黑色的，内里似乎也是静默的死寂。途径大部分星球建筑都没有它来的庞大，但远比这里热闹得多，大多是车水马龙熙熙嚷嚷，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好看的空壳。

白日梦酒店。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目的地关键词。

按照邮件通知与手机地图，她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向着远方的建筑。

独自行走的过程犹如一个琥珀纪般漫长，林意却并没有察觉到匹诺康尼中流动忆质浓度的改变，也产生没有所谓的神志不清、记忆缺失、情感错乱等不良迹象。从生理到心理，她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踏入匹诺康尼的她，与路过其余的星球时并无分别。

这份平静在她一脚陷入流沙之后被打破了。

新奇的体验。

林意低下头，身下传来着陷落的触感，平平无奇的细沙咬住了脚裸，拖着她下落。

“别动——很危险——”

一阵激动盎然的女声不知从哪里传入了她的耳膜，她向四周观望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生物的踪迹。在空荡盘旋的提醒声音消失前，林意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陷没的脚。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骨折了。

她如此想着，挪动恢复如初的双腿向着安全的地方退了数步，踏上更坚固的沙面后展开了手机地图思索该如何绕路，这时，方才的女声又再次响起。

“哎呀！都说了不要动了！”

这一次她终于确信了来源的方向是东边，望去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小点由远及近。

除了风声，活泼的女声，还有轰鸣的引擎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像是一场声音的海啸，席卷着浪花似的沙砾扑向她。

一个人从四轮摩托上跳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又急刹到跟前。

与沉闷腐朽的自己相比，眼前的人明显看上去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肤色盈亮、前额饱满，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她焦急地围着林意转了好几圈，左看右看地打量着，活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焦虑担忧着子嗣安危的鹅妈妈。

“你没事吧！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林意摇头：“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上去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松了起来。眼神向下瞟，似乎注意到了林意翻开的手机地图，换了个话题与之搭话。

“你是新来的吗？你的名字是什么啊？我是拉娜，来自第一真理大学应用心理学专业。”

“是。林意。没读过大学。”

“你也是研究员的职位吗？是从哪来的？想从事什么研究方向？”

“是。螺丝星。目前没有。”

“诶？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叽叽喳喳，像极了一只蹦跳的小麻雀，无意间拖长的尾音与活泼四溢的情态让她吵得恰到好处，不令人生厌。

“我说了。”

林意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法透过头盔传到外部，她对着发问的女生，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她脖子上靠近耳朵与发声部位的机器，摇了摇头。

她的头盔里没有发声装置，说不了话。

女生愣住了两秒后，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哑巴。”

林意抿了抿唇，迟疑地想：某种意义上，她的理解好像也是对的。传递不了声音，不就是哑巴。

“等等！你刚刚试着张口了吧？”

这位名为拉娜的女生在几秒后反应了过来，她一把拍上林意的肩膀，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哦哦！我懂了，你的头盔里没有配备外置扩音器是吧！没事，出门在外、特别是匹诺康尼，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的。”

她亮出一口白牙：“我来教你个方法。”

不等林意作出反应，她便往自己脖颈机械的某个位置一摁，滋啦的电流声响起一瞬，林意便发现自己也听不到拉娜说的话语了，只能看到张合一瞬的口。

“砰！”

头盔与头盔之间的清脆碰撞声蔓延向耳蜗，这位新认识的朋友双手捧住了林意的头盔，贴了过来。

林意倏然撞入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闪亮着，有细碎的光。浅色瞳膜之上覆有微小的纹理，她与深蓝的夜与纯色的天河全部在其中潺潺流动。

物理介质的传播会促使传递的音量变得很轻很薄，需要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意思，眼前这位，话语中裹挟的热情却没有丝毫的减轻。隔着两个透明头盔后的那张因喊话而有些畸形狰狞的面部，占满了林意的视野。

新朋友努力地大声说话，拉长尾音：“喂喂！这样能听见了吧！”

林意模仿着她，放大音量：“喂喂！”

“太好了！听见了听见了——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听到棕眼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好啊！朋友，我是拉娜——你的名字是什么？”

本想要仿照新的自我介绍方式，林意在脑海中模拟演练了几遍，却怎么都发不出如此热情洋溢的语气、摆出这样活泼的神情，最终林意还是放弃了为难自己。

“你好，朋友。”

她顿了顿，使用着最平平无奇的语气，“我是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