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言志

沫兰断断续续地喝着粥,仿佛坐着进食就要花去她很大精力,必须中途歇一歇。

她脑袋歪斜床头,整个人就像是一具被遗弃在角落的雕塑作品。倏然间,橙灰色眼珠动了动,“阿瑶,你替我理的包袱呢?”

卫素瑶替她包袱过来,层层叠叠剥开,里面是一沓衣物和两只木盒,一股馨香从里面散发出来。

兰香过境,逐渐转为瓜果香,清润温和,在橙色夕阳光里游荡,整间屋子就像是一罐陈年的酒。

卫素瑶赞道:“这是什么味道,香而不腻,好闻。”

沫兰脸上现出一抹柔情,“是我额涅制的兰蕊香。”

想到额涅,她心底哀恸,颤抖着舒出一口气,方平静了道:“阿瑶,最底下那件杏黄色衣服,你觉得如何?”

卫素瑶拿出来看,只见杏黄底色温润鲜嫩,上有青绿细叶缠枝纹,一粒粒垂下的小白花,煞是梦幻缤纷。

“好看。”

“送你了。”

卫素瑶连摆手,“不不,我不能要。”

“我没穿过的。”

卫素瑶叠好放在包袱里,笑道:“我是穿不了这么鲜艳的,你留着自己穿。”

“你不喜欢?那还有别的,”沫兰指着包袱,“你挑挑看,衣服和首饰,有看上的,只管都拿去。”

卫素瑶吓一跳,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把首饰新衣都赠与他人,这是给后半生判了死刑。

“沫兰,我不能要。”

沫兰叹气,“可我留着这些有什么用?做粗活还讲究穿戴么。”

两人默然一阵。

沫兰又让卫素瑶把包袱中的长方锦盒打开,卫素瑶坐着不动,满脸抗拒。

沫兰道:“不是首饰,你打开瞧瞧。”

卫素瑶拗不过,拿起细长梨木铜扣锦盒,铜扣上的十字锁一扭,咔哒一声,盖子松开,里面是一卷棕黄封面的薄册。

“这是什么?”搞得像武功秘籍或是家传菜谱似的。

然而沫兰低眉忸怩,“这是...皇上写的诗。”

“啊?”卫素瑶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不是,你藏这个作甚?”

沫兰苍白脸颊上浮起两团粉色薄云,“傻阿瑶。”她目光移到旁处,陷入沉思,喃喃吟道,“危楼千尺压洪荒,聘目云霞入渺茫,何等吞吐日月的气概。”

短时间的沉默里,卫素瑶给面子回应:“还行,有那么点子气魄吧。”

沫兰听她话里意思,似乎还嫌写得不够好,憔悴脸上霎时泛出笑意,灵动了不少,“这一年,皇上不过十八岁,擒鳌拜,揽皇权,登澄海楼,作此诗。”

“所以?”

沫兰摇头:“你仿佛缺根筋。”

卫素瑶不明,于是拿起薄册翻看,簪花小楷抄就的诗词,一页一首,字迹乖巧端正,显见抄诗的人极度虔诚。这应是沫兰手笔,而诗都是康熙所作,一个小姑娘抄别人的诗词做什么?这人又不是李白苏东坡,所以沫兰...她惊异地眨巴眼睛,发现沫兰脸更红了。

卫素瑶低呼:“我滴个娘,你暗恋皇上?”

沫兰羞到极处,“哪至于,面都没见过…是额涅对我有所期望,”她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要我努力…就像吟莲的姐姐那样,而我了解圣迹后...亦有些…有些仰慕。”

沫兰忍着娇羞,把心中最隐秘的感情说与卫素瑶听,一派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状。

可是卫素瑶有着对pua的警觉性,立时收起玩笑姿态,“你额涅的话就随便听听吧,这种事还要看你自己心意,倘若皇上长得满脸麻子,丰乳肥臀,面若夜叉,浑身油镬气,你也听你额涅的?”

沫兰听得一愣一愣,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心想,阿瑶为何要刻意把皇上说得这么恶心不堪?就是人堆里随便拉个男的,都不至于她说的那样。

她手指头攥着薄被,不停地捻,音色缥缈,“不会的,阿玛见过皇上,他说皇上风流隽爽,湛然若神,上马挽弓射箭,每击必发,何等英武…”

卫素瑶打断她,“这都是你阿玛的看法,沫兰,你要自己看过再做决定,”她顿了顿,语气坚定,“不要为别人而活。”

这是她用整个青春得到的教训。

“可是阿瑶,我真心想帮我额涅的。我额涅自从嫁给阿玛,外祖父便嫌她屈膝于满人,败坏他的名节,不肯认她做女儿,阿玛家里又因着额涅是汉人,嫌她拖了阿玛后腿,瞧不上她。她夹在中间,两处不落好,这辈子都没有抬起头的时候,我想给她争口气……”沫兰眉间一蹙,忽而露出自嘲的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有心无力,难道皇上会来辛者库么?绝不会的,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眼睛湿润,狠心割舍,“这卷诗,我不要了。”

卫素瑶点点头,欣慰于沫兰能爽快放弃家人给她瞎几把填的志愿,不愧是她卫素瑶的好朋友,敢爱敢恨。

于是卷起诗抄,正打算放进长方匣子里收起来,却听沫兰道:“送你了。”

卫素瑶手一抖,简直哭笑不得,“这我要的做什么!”

康熙的诗抄,既不能当草稿纸,又不能当草纸,销毁都是罪过,恨不能一直带在身边藏好,这种累赘无用的玩意儿,要的做什么?

“怎么就没用?你…你也可以看一看,”沫兰捏了一团被子抵在下巴上,声音飘忽,“阿瑶你...你难道就不想往上走吗?”

卫素瑶一愣。

“你长得这么好看,难道甘心做个宫女?”沫兰眼睁睁看向卫素瑶,“你就不想……至少做个常在?做主子,总比做奴才舒服些。”

沫兰断断续续说完心中沉积良久的话,舒了口气,定定看着卫素瑶,等待她的反应。

卫素瑶撇嘴,两臂反撑在炕上,抬脸凝望天花上的檩条,想一会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都觉得自己会永远孑然一身的,不会有人喜欢她,她也没兴趣恋爱或结婚。

况且谁说做主子就一定比做奴才舒服?做奴才嘛,尽岗位责任就能得应有报酬,也算公开透明,凭本事晋升,做皇上的女人,那是白天卖笑,晚上卖身,好在哪里?

她爽朗道:“我不想,我就安分做个普通宫女。”

沫兰失望地啐道:“没出息。”

卫素瑶只是一笑,心想,她当然愿意为事业奋斗,可是在宫里能奋斗什么?

而且,从她看过的林林总总的影视剧和历史小说就可见一斑,康熙后宫一碗水端得很平,地位尊者要么出身尊贵,要么能生会生。比如著名的惠荣宜德四妃,出身都一般,不是能生就是会生,尤其德妃,是既能又会,所以成为最后赢家,讲到底,后宫女人想上位还是拼肚子...等等!

她自从穿越来,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这番思索中,又屡次搔过那信息,几乎呼之欲出。

她极力地想着,是了!德妃!在她看过的某部宫廷剧里,德妃被称为乌雅氏。

卫素瑶的眼睛里腾地燃起火苗,灼灼盯住沫兰,心中复杂难言。

德妃就在眼前,她竟到此刻才知。

这个感伤境遇、心灰意冷、要把衣物首饰诗抄全传承给她的姑娘,竟然是未来的德妃。

真是太出人意料。

卫素瑶心砰砰跳,倏然笑出两声,激动握住沫兰的手,“沫兰,人的命运,不到最后一刻都说不准,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逆风翻盘,都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的好运在后头。”

她把诗抄放在沫兰手里,“你一字字抄的诗,舍得给我做嫁衣裳?”

沫兰懵看卫素瑶,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也许为的安慰自己,也许为的拒收赠送之物,她要这样不择手段。

什么好运在后头?难道在皇城边角的辛者库婢女还有凤凰于飞的可能么?卫素瑶为了好吃懒做,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说得那样一本正经。

沫兰无奈摇了摇头,这个傻阿瑶,不推一推她,真就赖着做个奴才了。

她盈盈道:“阿瑶,可你只做普通宫女,怎么把我调出辛者库?”

屋外金光从门缝底下四射进来,一道道印在墙上,卫素瑶站在光的栅栏里,心情畅快,“那我就努力做一等宫女。”

沫兰眼里泛起笑意,“这样就能吗?怕是不够。”

怕是不够。

“我听说,各宫用人都有规制,不能随意增添人手,惠嫔娘娘怕也做不了主,”沫兰湿漉漉的睫毛一颤,“还是求皇上比较管用。”

“先求惠嫔试试。”卫素瑶固执道。

沫兰似乎料到她会这样说,平静地手握木盒,低头看那卷诗抄,不知在想什么。

卫素瑶见日色渐醺,金色光线逐渐变橙变红,“不行,我得过去了,若真惹惠嫔不悦,这事就黄了。”

沫兰点一点头,忽说:“你过来。”

卫素瑶只道她有什么话说,坐回炕上,凑上前去。

沫兰从方盒挑了一支白玉芙蓉簪,斟酌一番,纤手拈簪,小心翼翼地插上卫素瑶发髻,身体后仰一看,“去吧。”

卫素瑶动身的时候,夕阳终于收敛住最后一丝光芒,在屋瓦上留下一抹冷玫瑰红。

她跟冯芷郁告别,嘱托她帮忙照料沫兰。

冯芷郁给出两个字,“放心。”

卫素瑶知道,冯姑姑说话,即使二字,重量也在千钧。

她踏着暮色离开辛者库,路过一排排晾衣架子,青红衣裙迎风起舞,蓝灰天际有几只乌鸦嘎嘎飞过。

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东六宫,相似的小方格形制,走不完的墙。

她一间间辨认宫门匾额,上面的满语字写得妖娆,扭头看天色,原来夜幕早已笼罩上来。

深蓝色天空,当头挂了一盏弦月,灰色云层像青烟缭绕月前,夜色并不明朗。

她停在一道新的琉璃垂花门前,再次抬起脚尖看门上蓝底匾额,然而压根看不具体,眼前事物糊在一起,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

“麒...麒趾门?”

怎么好像刚才也来过的?

糟糕,迷路了,真是没有一点方向,早知道应该问一问冯姑姑的。

她不免有些着急,还想着讨好惠嫔,结果头天上班就迟大到,不知惠嫔要怎么想?印象肯定坏极了吧!

夜间热风吹拂着她的脸,像是一只热乎乎的大手在抚摸脸颊,她烦躁地撩开贴在汗津脸上的碎发。

饥饿与疲累在停下来的一刹那全部涌来,她一时感到气馁,索性蹲在墙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静思对策,因脚底生疼,又把花盆底脱了,吹吹脚汗,反正大晚上的也没人。

正侥幸,上天像存心捉弄人,偏就派了人过来。

卫素瑶一听脚步声,赶紧把鞋穿上,踉跄扶墙站起,但是一踩地,发现不对,穿反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下。

“真是大胆,当众脱鞋,体统何在?”

来人声音清越而有磁性,语调不疾不徐,随夏夜清风送到她耳畔。

卫素瑶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听他说的虽是谴责字句,但语气中并无叱责之意,威严而略带宽和,就像冯姑姑责骂她一般。

她心里安定一半,笃定这应当不是内务府管事的太监。内务府太监,大多被996折磨得有点心理变态,哪个不扯着公鸭嗓阴阳怪气的?这铁定是伺候体面主子的,平时地位高,所以威严,又因工作氛围好,所以和气。嗯,定是这样。

卫素瑶胆子渐大,坐回墙根,调换左右鞋子,一边穿一边说:“我的脚忙活一天了,得让它休沐片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公公?”

“公公?”那人一愣,旋即笑道,“嗯,是这个理,你的脚闷在里边一天,该出来放放风。”

卫素瑶却敏锐地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心底一吓,“咦,你不是太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