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终末(四)

常年风雪凛冽的昆仑山难得的停了冷冷朔风, 山门处轮班戍守的剑修还是一身蓝色剑服,腰上却佩戴着统一的玉扣,大红丝穗编织成的平安结垂在衣袍上, 透着一股喜庆味道。

宗主大喜,自然不会亏待门人,各色灵石灵草流水一般从宗主私库里搬出来, 男修们身上或多或少也带了点沾红的饰品, 更不用说本就天□□美的女修们了。

这样的喜庆场面大概只有在十年前明霄宗主还宗时才出现过,但那事到底还是本宗私事, 死在魔兽潮里的大能也不少,太素剑宗不好大张旗鼓庆祝。

这次却不一样, 仙道魁首明霄剑主结契, 另一方还是地位同样超然的巫族之主, 此事一出, 天下修道者都被惊动了。

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执掌太素剑宗的天下第一,能见来去之事的巫主,随便哪一个的亲事都是值得郑重以待的, 谁知道他们俩居然走到一起去了,简直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一时间, 各色话本戏曲都偷偷摸摸传唱了起来, 业余生活除了修炼就是八卦的修道者们想象力极其丰富, 恨不得把这两位的所有前尘往事都扒个干净。

有人甚至扒出了巫主在多年前去往昆仑为当时尚不是宗主的明霄卜卦时,曾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和明霄在后山相会的事,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绝对是在那时就有了苗头的——这个八卦信的人不多, 因为细节实在是太多了,别的不说,人家既然是偷偷相会,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这二位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撼了所有人,但凡是接到了喜帖的修道者们都忙不迭整理好行装备好礼物,提早十天半个月就从洞府出发直奔昆仑,接不到喜帖的人也纷纷涌向昆仑,巴望着能沾点明霄剑主的喜气,实在不行凑个热闹也是好的。

听说这次结契大典规模极其宏大,不仅各个宗门,连妖族和鬼蜮都发去了喜帖,向来同太素剑宗和睦的净土佛宗更是不必说,梵行佛子闭关十年未出,现今行走在外的佛子不生早就带僧人到了昆仑山,他们到达时那阵佛光连山下小镇都看得清清楚楚。

至于发往鬼蜮的喜帖,众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客气一下的礼节而已,鬼修向来不招其他修者待见,又因为修行功法需要避忌阳刚之气的缘故,大部分都不太喜欢白日出行,仙尊巫主结契,宾客是佛宗佛子,这样的配置估计就算是鬼王也不会露面的,因此谁都没有将这张喜帖放在心上。

修真界少有这样轰动热闹的纯粹喜事,结契之日还没到,昆仑山下的小镇已经住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修者,他们大多是接不到喜帖的散修,有资格上山赴宴的大人物都是直接入住太素剑宗客院的。

小镇里修者络绎不绝,太素剑宗作为天下第一的宗门,出手也相当大方爽利,提前包下了镇子上所有的客栈,令前来道喜的修者们居住,还备上了流水席的菜肴,共庆宗主大喜。

太素剑宗出手阔绰,巫族更是不甘落后,本来结契大典放在昆仑山上,巫族人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奈何危楼的确不是适合大开中门八方迎客的地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在说到出钱待客,他们要是再比不上太素剑宗,怕是连巫族的脸都要丢干净了,他们丢脸没事,可是大祭司不能丢脸!

不就是钱吗,巫族别的不多,就是灵石管够!

坐拥数条灵脉的巫族人打开库房,里面的灵石如海水倒灌般哗啦一下涌出了库房门,他们用麻袋装石头似的装起这些价值不菲的灵石,站在危楼上一袋一袋往小镇上倾倒,镇子上像是下了一场场灵石雨,这手笔将所有修者都震撼到了,便是居住在昆仑山上的大能们听了也目瞪口呆。

直接洒灵石啊!这可不是凡间抛铜钱,那是货真价实的灵石啊!

见到灵石雨的修者们都疯了,呼朋引伴地涌向这里,而这种惊动天下的灵石雨,巫族每天下一场,足足下了七天!

他们抛出去的灵石几乎能堆积成山,完全刷新了修者们对巫族的认知,要不是明霄剑主和天衡巫主结契,巫族背后也多了个太素剑宗作为靠山,指不定就有鬼迷心窍的人要干出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但是……我其实还是有些疑惑,师兄和天衡星君这十年里也没有怎么联系?他们见面的次数还没有师兄和鸣雪魔尊见面的次数多呢……”明颐和尤勾走在一起,四下无人时,英姿飒爽的姑娘皱着眉头说道。

尤勾心里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还不是因为危楼在极东之地,离昆仑太远了,而且大祭司这十年精力都用在了教摇光祭司身上,见面是少了点,不过兴许他们自己有联络的手段呢?”

不过嘴上这样说,尤勾心里也有些没底,她大概知道这个结契大典的由来大半要归功于情蛊的作用,但情蛊也不是没来由就会情根深种的,凡事都不是无中生有,也要讲究个循序渐进,这深情要慢慢地从另一种情感里转移过来,也要慢慢地增加。

十年里,大祭司和明霄仙尊就见了两回,还都是匆匆一瞥就分道扬镳了,这都能深情到能许下至死不渝的誓约……尤勾不知道自己是该认为大祭司实在魅力够大,还是该认为明霄仙尊是个不知情爱滋味的毛头小子,以至于初尝个中滋味就丢盔卸甲。

不过她到现在都没敢去想,到底明霄仙尊这深情是从对谁的什么感情里移过来的。

明颐仰起头,长长地嗯了一声:“或许……不过这次鸣雪魔尊要是来了,该怎么安排位置呢?”

尤勾头皮一麻。

这就是她不敢去想明霄仙尊情感转移由来的原因。

据荼兆偶尔的传信所说,他师尊和鸣雪师叔之间似乎出了什么矛盾,不像是以往那般亲密了,鸣雪师叔几次兴冲冲上昆仑来找哥哥,又气冲冲地离开,倒是他师尊,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种表述……就很让尤勾心虚啊!

明颐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等尤勾回答就走到了前面去,与此同时,昆仑钟撞响,山门大开,宾客各显神通,法器放出的灵光五彩斑斓映亮了半个昆仑的天。

昆仑山下的小镇又激荡起了海啸般的欢呼,随着鸣钟,危楼再次开始倾倒灵石,流泻出的灵气在空中几乎卷出小小的涡流。

弟子们有序地接应宾客前去观礼台,与凡间婚嫁大办喜宴不同,修真界不太重视口腹之欲,除却山下模仿凡间摆了流水宴,太素剑宗内与宴的都是辟谷大能,没有摆什么圆桌饭菜,倒是一一陈列了不少矮几,高台上同样两张几案,一副清心寡欲开坛论道的正经感。

其实也差不离,结契流程简单,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给明霄仙尊和天衡星君论道的。

这二位都是当世各有偏重的顶级强者,不管是谁的修炼心得都对他人大有裨益,更别说天衡星君深居简出,当众论道这事,从他继位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谁都不肯错过。

台下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来的最早的就上净土佛宗的僧人们,他们老老实实地在佛子身后坐下,低声念着经文,为首的佛子也低着头,半阖着眼眸,气质温和但莫名疏离,让不少想去搭话的修者都有些踌躇。

首排当然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一张矮几由佛子占了,最中间那张坐了个气势凛然的黑衣青年,一头长发束在冠中,气质不像是超凡脱俗的修者,倒像是凡间暴戾的君王。

有人看着他的背影琢磨了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对着同伴比了个口型,用手一指西边,摆了摆手掌。

同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眉头也高高挑了起来。

西边,那是魔域的地盘,不过魔尊鸣雪和明霄仙尊本就是血脉双子,兄长成婚了,做弟弟的来看一看,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又不是多年前仙魔势不两立的时候,一见到魔修就要打死不论。

再旁边则是个容貌稚气未脱的十岁孩童,小小的身子穿着大袖深衣,如同流水般的紫色衣衫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长发规规矩矩拢在背后,发间疏密错落地戴着银链宝石,将一个孩童妆点的如雪童子一般,精致可人。

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的身份,巫族的衣饰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十年前天衡星君就放出风声,膝下已有可以继承巫族大祭司尊位的弟子摇光,长到现在,正应该是如今模样。

摇光是作为巫族的代表出席的,巫族内除了天衡也就只有他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来迟了一步的尤勾跪坐在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这话。

摇光身旁的那个矮几空着,再边上一点就是个穿深蓝衣衫的男子了,他的面容陌生得很,满场见到他的人都一脸疑惑,谁都没认出来他是谁,平心而论他长得也是真的好看,像是神坛上玉砌的神像有了活的形貌,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瞳孔如变化万千的深海一般泛着蓝。

但这不知名的来客手里端着清茶一口没喝,总是扭头看和他隔着一张矮几的小摇光,眼神里的情绪莫名,一副很像搭讪又找不到借口的样子,等摇光一转头看过来,他就飞快低头掩饰自己,摇光转过去了,他又拧过脑袋恢复了刚刚的姿势,若不是一方还是个十岁孩童,活像是春闺少女见了情郎的模样。

后面看完了全程的修者们:……

不,等等,巫族这位摇光少君长得真的很玉雪可爱,如果那个奇怪男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

不过首排就坐了这么几个人,稍稍推测一下就能推测出这个不知名的人的身份,心里大概有了猜测的人互相传音低语,倒是没有谁不识趣走到前面去搭话。

一个显然在入定的佛子,一个脾气阴晴不定的魔尊,一个还是孩子的未来巫主,一个明显有心事的妖皇……就是想搭话,也没有傻子会选在这个时候上去。

一阵清越铃声骤起,红衣的巫族少女们眉眼带笑,轻轻转动手腕催响手里形制特殊的银铃,但铃声响了许久,高台上都没有一点动静,台下宾客面上逐渐浮现出疑惑神情,互相交换着眼色。

等了片刻,魔尊鸣雪忽然站起来,他本就身形高挑,又是坐在第一排,这么一站就显得十分突兀,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鸣雪身后的荼婴蹙起眉,正想说什么,就见他的师尊衣袖一卷,如风一般从会场里刮了出去。

荼婴:……

他都能预感到明天修真界会怎么传话了,什么魔尊在兄长婚宴上甩袖而去,是功法暴烈走火入魔还是道德的沦丧……

但没等他思维更发散一些,一股惊天动地的魔气就在远处轰然炸开,整个白玉京都为这爆发开的动静震了一震。

荼婴一愣,脸色刷地变了。

这是师尊的魔气!

白玉京里猛地寂静了一霎,所有互相传眼色的修者都跳了起来,神情沉凝,御空而起,循着魔气爆炸开的地方走去。

荼婴心急走在最前面,转过一个拐角,先看见的却不是师尊,而是明颐,她大概也是刚到不久,还没有反应过来看见了什么,嘴唇颤抖,凄厉尖叫起来:“师兄!”

荼婴瞳孔一缩,仙尊倒在白玉雕琢着琼花玉树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一身为了大典换的重绣银白华服沾了不少猩红血痕,天衡星君则是同样款式的深紫色衣衫,长发未束,银色冠冕下细细的丝帘挡住了眉眼,浅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跪坐在地上,将明霄仙尊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明霄咳嗽着,呕出温热的血,神情冷静的近乎残酷,黑衣的魔尊一手握着长鞭,鞭子绕在他脖子上,莲花一样美丽却锋利的鞭刃弹出,割伤了巫主的脖颈,血线顺着清瘦的脖子往下淌,这场面诡异极了。

荼婴身后一阵风卷过,尤勾冲出来,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用一双手去解天衡脖子上的鞭刃,只是一碰,手指就给割出了深深的伤口。

“大祭司!”

她惊慌失措地抖着声音喊,因为天衡竟冷静地伸出一只手,轻而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尤勾。

银丝绞成的帘幕下,天衡星君一张脸漠然冰冷,没有自己命悬一线的恐惧,也没有对于怀中明霄境况的担忧。

他简直像是一块冷漠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