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终末(末五)

荼兆恍然觉得自己在看一场凡间最可笑不过的滑稽剧。

不然这世上除了穷酸书生写的无厘头滑稽剧外, 哪里还会出现这种莫名的场景?

今天是他的师尊——太素剑宗宗主明霄仙尊和巫族天衡星君的结契之日,天下有名有姓的修道者都要上门来讨杯水酒的良辰吉日,他只是转道去住所拿个贺礼,怎么一回头就看见了这样的场面呢?

名闻天下的剑主倒在道侣怀中生死不知, 入了魔的师叔用刃鞭紧紧扣住了天衡星君的脖子, 气氛凝重, 一触即发。

鸣雪神情冰冷,眼神里真真切切地透出了凛冽杀意,握着鞭子的手越来越紧, 莲花般绽开的刀刃顺应主人的心意弹出, 眼见着就要割断毫无防备的天衡的脖子,一只冷白的手忽然抬起,动作是肉眼可见的缓慢,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鞭子,强行打断了魔气的输送。

这一变故令天衡的眼睛动了动,低低唤了一句:“明霄?”

握住鞭子的正是气息奄奄的明霄仙尊,他唇角还在淌着血, 一张清俊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呈现出透明的白,鸣雪怕伤到兄长,下意识地将魔鞭打散, 跪下去试图将他抱到自己怀里,却被明霄看了一眼。

鸣雪伸出去的手不知为何停在了半空。

站在鸣雪身旁的荼婴将这个眼神尽收眼底, 饶是他对于明霄仙尊只有敬仰之情, 也被这个眼神镇了一下。

冰雪中凝就的长剑也会产生怜惜之情吗?

昆仑山巅的心怀苍生的仙人也会将眼神落在那个唯一的人身上吗?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十年前危楼里明霄对他说过的话。

——“……我自私,我满怀贪念,我一心私欲……”

——“我救天下人,只是为了求鸣雪能分得半分我的功德;我庇佑苍生, 是为了给鸣雪博一个可能的退路;我每一天都在为刺在他胸口的那一剑而难以入眠,我救不了他,但我希望他一生顺遂,我贪求他平安,你看,他们给我的赞誉都是假的,我是这天下最冠冕堂皇的骗子。”

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伪装了一辈子圣人的剑仙终于忍不住放出了那个满怀不堪的灵魂,那双眼睛里有着汹涌压抑的温柔,比熔岩烈火更滚烫,比深海寒冰更沉重。

他看了鸣雪一眼,里面的情绪却重到连荼婴都转过了视线。

……直面这样的压抑和苦痛是一种劫难。

“不要迁怒天衡,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明霄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站的近又是修道者,连荼婴都听不见这么细微的耳语。

他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仿佛无休止的昏迷中,天衡静默着将他往怀里搂了搂,垂在长发上星河般璀璨的水晶宝石随着他的动作而滚出华艳冷清的光。

明颐嗓子里泻出一声短暂的悲鸣,她试图去碰碰师兄,又被师兄此刻的脆弱模样给吓得不敢动弹。

鸣雪露在袖子外的手在颤抖,似乎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怒火和恐惧,过了片刻,他霍然挥袖,隔绝声音的结界拔地而起,立在了后来的那些宾客面前。

不知是因为心境不稳还是什么原因,他这个结界居然没有把荼兆荼婴和尤勾明颐给踢出去,连不知何时悄悄摸过来了的摇光和不知何时牵上了摇光的手的蓝衣青年都被圈进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鸣雪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泡着剧毒的杀意,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天衡星君说错一个字,就会惹来魔尊疯狂的报复。

天衡只是低着头,怔怔出神似的看着怀里的明霄,鸣雪的问话从他耳边擦过,根本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这反应,倒像是完全隔绝了外界一样。

好半天,他才慢一拍地抬起眼睛,视线从鸣雪脸上缓缓滑过,银丝帘幕轻轻晃动,露出那双凉薄冷淡的瞳孔。

“他问我,为什么见到我时欣喜难抑,但是却越来越想不起你。”

巫主声音很轻,比方才濒死的明霄的耳语还轻,游离飘忽,好像随时要碎在风里。

一边的尤勾脸色瞬间煞白。

明霄仙尊堪破情蛊了?不、不可能的!情蛊问世以来,就没有人能脱离它的控制,这和修为根本没有关系,就算是强大如明霄仙尊也是一样——

她却不敢去想,如果不是这样,明霄为什么会问出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说,鸣雪与他相依为命很多年,就算是日后仙魔不两立,数千年分离,他也未尝有一日不在担忧鸣雪,但是这几年,他却慢慢地不再想起鸣雪了,就算偶尔想起来,也不会再担忧挂心……”

巫主嘴角慢慢噙起了一点微笑:“他问我,我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鸣雪脸色铁青,这几年与兄长见面却每次都不欢而散的结局让他隐隐有些心头发凉,他看着天衡,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巫主抬起手,细心地卷起衣袖擦去明霄唇边的血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当然知道。”

鸣雪面无表情地抬手就要去捏碎天衡的喉骨,一边的尤勾阻拦不及,抬手掷出了袖中的弯刀,堪堪挡了挡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只是这个答案,要用命来换。”巫主不紧不慢地补完了下半句,长长的睫毛一掀,落在鸣雪身上。

鸣雪的瞳孔收缩,单看明霄现在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他选了什么。

但他宁愿他不去听这个答案,就算是……就算是他从此视自己为陌路人……

可是他真的愿意和兄长做一对情谊冷淡的兄弟吗?

天衡声音轻飘:“……于是我告诉他,我用情蛊救活了他。”

尤勾一听见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怪不得。

爱情中是不能掺杂一点怀疑和虚假的,大祭司心性坚韧沉稳,就算是为了让活锁能毫无阻碍地发挥作用,他也会在情蛊的帮助下将原本的一分情爱深信不疑地加深成深爱,这样的坚定自然不会为活锁所质疑。

但是明霄仙尊不行。

他对大祭司的爱是虚假的,是堆砌在情蛊的谎言之上的空中楼阁,是从他人身上转嫁而来的梦幻泡影,情蛊让他通过了活锁的考验,但也埋下了一个隐患,只要他的理智里对这份情/爱产生怀疑,活锁就会判定他移情别恋不再忠诚于活锁的另一方。

而天衡的坦白,就是让明霄从情蛊的谎言里醒来的钥匙。

尤勾喃喃道:“活锁……活锁反噬……”

为明霄和天衡续命的活锁须得结在两个互相深爱的有情人身上,为此阿幼桑才动用了情蛊,如今“虚情假意”的一方遭受了活锁的反噬,情蛊的存在也没有必要了,天衡随手将一物扔在一旁,尤勾定睛看去,正是两条蜷成一团的情蛊。

“他要真实,要你,不要我,我就给他真实。”

天衡语气平静温柔,细听却充满了冷酷和厌倦。

巫族之主也是自小被捧着长大的,巫族人将他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敬畏他、宠爱他、呵护他,爱他的人数不胜数,除却早已经忘记的为救鬼王希夷而遭受的磨难外,他的一生都是站在别人触及不到的顶端之上的。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平日里再温和可亲,骨子里也充满了傲气。

他也许的确爱明霄,但这爱也只是为他自己所珍藏隐匿的东西,若不是活锁闹出的乌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将这爱宣之于口。

因为在情/爱之上,他还有族人要背负,巫族才是他真正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存在。

危楼天上人,不屑于用虚假的谎言去乞求他人的垂怜,若非活锁已成,仙巫结盟又确实对巫族有巨大的好处,他绝不会用情蛊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但就算这样,在明霄产生隐约的怀疑时,他也做不到哄骗他人。

不爱就是不爱,结下活锁时他们双方都混沌不知事,如今让明霄自己选择,他既然选择了要真相不要活锁换来的命,那他就陪着明霄一起死好了,那就谁也不欠谁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实在对不起为他付出了一条命的阿幼桑。

天衡的声音不起波澜,摇光在听见情蛊一词时就睁大了眼睛,他年纪虽小,记性和悟性却是上佳的,情蛊是什么早就学过,光是一看大祭司扔掉的那两只情蛊品貌就知道是上好货色,再稍稍一动脑筋,就把事情圆了个七七八八。

牵着他的那个蓝衣青年对于面前这场生离死别的大戏兴致缺缺,眼神一直往手里这个小孩儿脸上瞟,看他眨眼睛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我家崽子真可爱”的骄傲,和在场其他人的画风格格不入。

活锁崩裂,“背叛”的一方受活锁反噬,比起方才大口大口的吐血,明霄现在已经不吐血了,但他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反而更快地灰败了下去,萦绕在他身周凝实的灵气也流云崩散般飞快消失,他的修为在节节倒退,几乎是顷刻之间就退到了筑基境,再往下退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被拦在隔音结界外的众人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就是从口型上也分辨不出来他们说了什么,但属于明霄仙尊的气机在飞快流逝,这一点他们还是能感知出来的,众人当即就变了脸色,焦灼的有,震惊的有,不信的有,暗自窃喜的……自然也有。

“明霄仙尊这是怎么了?”

“……似是有修为尽散的征兆。”

这还是说话含蓄的,什么征兆,明明就已经是散去大半了,但只要明霄还没死,他们就不敢将话说的太实。

“太素剑宗要变天了。”修者们低声絮语起来,他们在这里不敢做什么,在场的还有一个和明霄仙尊情谊非凡的魔尊呢,更别说仙尊的道侣天衡星君也在此。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明霄仙尊会忽然修为溃散沦落到近似凡人的地步?

在场完全没有受袭的痕迹,是谁能让明霄走到这个境地?

再者……

结契大典未成,明霄仙尊就已至濒死之境,天衡星君还会承认二者道侣的身份吗?太素剑宗和巫族的关系会不会发生变化?

众人思绪纷纭,恨不得钻进结界里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站在最后的佛子带着净土佛宗的僧人们叹了口气,看着前面神情不一的修道者们,喃喃念了句佛号,转头道:“下山,太素剑宗怕是没有心情再招待我们了。”

一名小沙弥双手合十也念了一句佛,懵懂地问:“不生叔祖,我们不道喜了吗?”

清俊温柔的佛子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眉目慈悲怜悯:“阿弥陀佛,走。”

十几名僧人离开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注意到的人不少,有些人踌躇了片刻,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开了,但还有些人固执地留了下来。

好在太素剑宗屹立在仙道顶端的时间太久了,威名如山岳不可撼动,留下的人不多。

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看到魔尊鸣雪崩溃的样子。

仙人堕入凡尘是什么模样?

修道者们可以接受死亡,却绝不愿意自己变成柔弱的蝼蚁,便是再弱的修道者,面对凡人也是高高在上的仙家,他们不一定会恃强凌弱,却绝对不会真的将自己与凡人等同起来。

而曾经一剑定昆仑的剑仙,就这样摔下了云端。

没有什么风起云涌的阵仗,似乎只是一声轻微的喀嚓声,明霄的丹宫就碎裂开来,最后一丝灵气从他身上被抽离,那个令天下俯首的万剑之主,就成了连剑都提不起的凡人。

双子同心,鸣雪跪在地上,呼吸急促,他明明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全身却不知为何剧烈绵长地痛了起来,他痛的连呼吸都在抽搐,身体里梳理的好好的魔气焦躁莫名地翻滚起来,咆哮着要顺从不知来处的呼唤离开他的丹宫,连同经脉都开始隐隐作痛。

好痛啊——

鸣雪俯下了身体,断续地喘着气,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但边上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身体分崩离析的巨大苦楚。

黑衣的魔尊一点点伸出手,去触碰兄长垂落在不远处的那只手,两双骨节同样修长美丽的手轻轻相触,一只无声无息,一只微微弯曲。

天衡沉默着看鸣雪膝行过来,看他触碰了一下明霄的手指,然后又贪婪地将明霄的手用力扣住,但他再努力,莫名无力痛楚的身体也没办法将明霄抱到自己怀里。

好像过了很久,鸣雪终于颤抖着身体,匍匐下身躯,将脸深深埋入了兄长的手中。

这场景心酸又可怜,连一向和他不太对付的荼婴都不忍心地转过了头。

魔尊的崩溃是漫长的、无声的,他像是要把整个人都蜷成一团,暴戾傲慢的君王低下了头,将年幼孤弱的灵魂挖出来藏在兄长手心,好像这样就能唤回即将离开此世的兄长的神智。

天衡一只手环抱着明霄,一只手始终按在明霄颈侧,平静而哀怜地感受着那一下下越来越缓慢的心跳。

咚——咚——咚——

咚——咚——

在心跳即将归于沉寂时,那双清凌的眼睛竟然再次睁开了,荼兆压着声音:“师尊……还有没有办法……”

他这话是看着巫主问的,银丝帘幕下的天衡星君回望了他一眼,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才有的心灰意冷。

明霄睁眼只有短短一瞬,快的鸣雪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谁也没有看,嘴唇动了动,便再次闭上眼睡去,眉头还微微蹙着。

天衡的眼神凝滞了。

手指下的心跳归于虚无。

他垂下眼眸去看,那张静谧苍白的脸容上永久凝固着担忧无奈的神情,似乎那死去的魂灵还在为活着的人的未来而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