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陈迦南在乔家蹭吃蹭喝蹭床闷了三天,乔文也跟着宅了三天,倒不是专门陪他,他原本也是想尽快去城中看看情况,然而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从二楼下到一楼,都得喘上半天,不得不暂时在家休养。

两人每天吃一锅饭,睡一张床,只要眼睛睁着,视线里就是对方那张脸。

陈迦南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虽然不能出去,也不影响他在小小的屋子里折腾。到了第三日,伤势稍稍好转,他便一早起来活动筋骨。

乔文看到他对着空气打拳,想着自己这副病歪歪的身子,心中一动,道:“南哥,等我身体好点,以后你早上去天台练拳,我跟你一块吧。”

陈迦南咦了一声,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睁大眼睛道:“你不是最不喜欢动么?让你爬到天台,就能要你半条小命,怎么忽然想到跟我练拳?”

乔文道:“这次生病让我想通了,我就是不爱动身体才不好,若是跟你一样,从小练拳,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倒也是。”陈迦南点点头,十分高兴,大手作势要往他肩上拍,只是在落下时,又忽然想起这具弱身板,承受不住他正经的一巴掌,于是迅速改为轻抚,笑道:“好啊小乔,那以后我教你练拳。你也别叫我哥了,干脆叫我一声师父。”

乔文木着脸斜他一眼。

陈迦南却像是被自己这个说法彻底逗乐,一张还肿着的脸,笑得简直没了个正形。

两人正闹着,楼下传来一阵轻喝:“不想交的,就滚出城寨。”

“上个月才涨到八十,这个月又长到一百,我们这小本生意,一个月就挣几百块钱,你们还给不给人活路?”

乔文听出来了,是和兴社的人在收治安费,名为治安费,实则就是保护费。

九龙城寨因为是个三不管地带,没有警察维持秩序,只要是在城寨内,一切都是和兴社说了算。西区的良民,自然得每个月交所谓的治安费。

原本这就是贫民窟,老百姓讨生活不容易,每个月几十块治安费就不是小数目,如今竟涨到一百,那真是雪上加霜,也难怪有人不愿意。

陈迦南听到这声音,俊眉蹙起,露出愠怒的表情:“我下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乔文说罢,又拿了根手杖递给他,“你拄这个,看着比较严重。”

“差点忘了。”陈迦南嘿嘿一笑,接过手杖,与他搀扶着下楼。

楼下的档口前,两个花臂男人,正在一家一家收钱,乔阿婆的干货档已经收过了,现下正收到一家鱼丸店。

鱼丸店老板娘是个泼辣性子,家里孩子最近生病花了不少钱,档口一下根本拿不出来一百块,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要和两人干架,然而那鸡毛掸子还没落下,已经被其中一个男人凶神恶煞地夺去,大巴掌毫不留情朝老板娘身上招呼过去:“不交钱就滚出城寨!”

只是那巴掌还没落下,便在半空中被一根棍子拦住。

陈迦南举着手杖,皮笑肉不笑道:“刀疤哥,怎么治安费又涨了?也没提前通知街坊领居,哪能家家户户正好就有一百块钱?”

那叫刀疤的年轻人,顾名思义,脸上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陈年刀疤,让原本就平平无奇的五官,显得更加不甚协调。

他觑一眼陈迦南,露出个鄙薄的表情:“靓仔南,治安费是飞哥负责的,我们只是听从吩咐干活,你要觉得多了,去找飞哥啊。”

陈迦南道:“不管怎么样,忽然涨钱,街坊邻居一时拿不出,总得宽限两天吧。”

乔文站在自家档口,默默看着十几米开外的他和人讨价还价,耳边听到阿婆的唉声叹气:“再涨下去,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乔文皱了皱眉头,本想说点什么让老人家宽心,但想到此时自己一无所有,也不好开空头支票,最后只得拍拍老人家的肩膀算作安抚。

刀疤见老板娘是真拿不出来钱,骂了两句赶紧准备,又转到前方一家香纸档,将里面的男人一把揪出来:“明叔,飞哥不找你,你的赌债是不是就不打算还了?”

被揪住的男人正是这家香纸档老板,四十来岁,佝偻身材,面色蜡黄,是个被烟酒常年祸害的样子。

面对来势汹汹的刀疤,明叔像是见鬼一样,缩着身子诚惶诚恐地点头道:“刀疤哥,麻烦让飞哥再宽限几天,我筹到钱马上还。”

刀疤露出一个嗤之以鼻的狞笑:“两万块赌债,我看再宽限十个月你也还不上。飞哥说了,钱不用还了,你家不是有个十六岁的姑娘么,让我直接把她带去丽给你抵债。”

丽都是城寨里最大的夜总会,说是夜总会,实在是个销金窟,当然不只是唱唱歌跳跳舞那么简单。

乔文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从原身的记忆里调出明叔女儿宝莲清纯懂事的模样。

明叔听了这话,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哀求:“刀疤哥,你去跟飞哥说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还,一定还!”

刀疤自然是不会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一脚将人踹开,大步走进他的香纸店,将躲在柜台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拉出来,挑眉一笑:“宝莲是吧?明叔你长得不怎么样?闺女倒是生了个好模样,人我先带去给飞哥过过目。”

“阿爸阿爸!救我!”十六岁的女孩吓得大哭大叫。

明叔手脚并用挪上前,一把抱刀疤的大腿:“刀疤哥,你有什么事冲我来,放了我女儿。我还不起钱,大不了抵命。”

“阿爸!阿爸!”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街坊邻居,但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正在几人纠缠不清时,陈迦南一瘸一拐走过去,将宝莲拉在自己身后:“刀疤哥,都是街坊邻居,何必做得这么绝?”

刀疤朝他冷哼一声,道:“靓仔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也是和兴社的人,咱们什么规矩你还不懂?明叔是自己要去赌的,没人逼他,输了钱赖账那肯定不行,两万块可不是小数目,买几个黄花闺女都绰绰有余,也多亏飞哥好说话。”

明叔道:“哪里有两万?总共就两千。”

刀疤笑道:“从飞哥手里拿两千,这快一年的时间,两万是算你便宜。”说罢,又看向陈迦南,“靓仔南,我跟你说,这事儿四哥可帮不了你。除非这钱你帮着还,不然这丫头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两万块钱陈迦南确实没有,他也赚不来这么大比钱,除非去杀人。但除了家人和乔文,他是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杀人的。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地上佝偻的男人,沉默下来。

“再宽限两天时间,这钱我们帮忙还。”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忽然在短暂的沉默中响起。

陈迦南错愕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乔家档口阴影下的少年,仿佛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话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从乔文口中说出来的。

乔文深居简出,刀疤几乎没和他打过照面,眯眼朝人看去,笑道:“好大的口气,两万块,可不是两百块。”

乔文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过来,分明还是那个苍白羸弱的少年,但笃定而从容的神色落在陈迦南的眼中,让他忽然觉得这个小乔有点陌生。

“小乔!”他紧张兮兮挪到乔文跟前,将他和刀疤隔开。

刀疤目光落在乔文脸上,他一直知道陈迦南有个貌似潘安的病弱阿弟,想来就是这位了。

其实他对乔文是有点印象的,只是从前,这位病秧子见到他们这些人就会低头绕路避开,是以他从来没正面见过人。此刻近距离看到,才发觉传言不假,这少年仔当真是生了一张比女人还美的脸。

不过刀疤虽然好色,却并不好男色,惊艳过后,也就归为平静,笑道:“靓仔南,你阿弟说还这笔钱?你怎样说?”

不等陈迦南回答,乔文已经不紧不慢开口:“两天时间,若是我们还不了,明叔和宝莲随你们处置。”

陈迦南急道:“小乔!”

乔文轻描淡写地朝他摆摆手,他竟然下意识收了声。

刀疤原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但看到陈迦南着急的样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弯唇一笑,点点头:“行,就给你们两天时间。”说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迦南肩膀,“靓仔南,刀疤哥等你。”

说罢,出了香纸档,继续其他家收钱。

刀疤这样爽快答应,当然不是因为他突发奇想大发善心,而是他绝不相信他们能在两天内凑到两万块。到时候他不仅能把宝莲带走,还可以顺便借此机会给陈迦南一个教训。

刀疤向来很有几分自命不凡,因为老大秦云飞是红棍,社团三号人物,自己又是对方得力手下,觉得自己虽然是个四九仔,但当上大佬是迟早的事。而陈迦南老大赵阿四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然而在城寨里的名声,靓仔南却比他刀疤大很多,说起一班四九仔,大家一提就是靓仔南,尤其是丽都里那些姑娘,没事就爱聊他。

他已经看不惯陈迦南多时,觉得这仆街仔除了一张脸,并无其他本事,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混社团不是靠脸吃饭。

这次机会送上门,他当然不会错过。

陈迦南自是不知道刀疤那阴暗的小心思,等人一走,立马紧张兮兮地握住乔文双臂:“小乔,两万块,我们哪里去筹?”说着,又愤愤转头,朝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明叔,蹬上一脚,“说了多少次让你别赌你不听,你要作死自己死,为什么要拉上宝莲!”

男人涕泪旁落,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蜡黄晦暗的面颊全是泪水,显然是真的悔青了肠子:“我也不想的,我就是想翻本,好给宝莲攒点嫁妆,本来就欠了两千,哪知几个月就变两万了!”

宝莲跪在地上抱着阿爸嚎啕大哭,是个无助而绝望的样子。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要说明叔是个混账赌徒不假,但对自己这唯一女儿的疼爱却是真的。

陈迦南怒道:“飞哥的钱你也敢欠?他那伙人吃人不吐骨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宝莲哭得稀里哗啦:“阿南哥,你救救我和阿爸吧?”

十六岁的少女,生着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在黑暗肮脏的城寨里,就如一朵开在淤泥里的莲花。

乔文知道,救了这次,也可能还有下次,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掉进狼窟。

他从原身中拉出一段记忆,是如花的少女端着一盘做好的点心递给他,面带羞涩开口:“阿文哥,这是我做的红豆饼,你看好不好吃?”

他暗暗叹了口气,拉了拉快要暴走的陈迦南道:“南哥,我们上楼去说。”

陈迦南铁青着一张脸,朝地上的男人用力啐了一口,转身跟上乔文,还不忘拄着手杖假装一瘸一拐。

乔文先去家里档口,安抚忧心忡忡的祖母道:“阿婆,没事的,我和南哥会想到办法。”

阿婆喃喃道:“两万块啊,你们去哪里找得到?”

乔文道:“放心吧,南哥有办法的。”

陈迦南:“???”

别瞎说,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