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辻思考了一下暴力这件事。

辻身为黑道份子,也就是暴力集团的成员,而且还是一名干部,思考暴力对他而言意义重大。就像贸易公司的职员关心汇率、农夫关心天气一样。

暴力。

粗暴的力量、行为;不当行使的蛮力。

忘记听谁说过,大猩猩或黑猩猩之类的动物,并不像人类这么暴力。可是猴子不是会杀小猴子吗?每当猴群的雄性领袖替换时,新领袖会将非自己亲生的小猴从母猴那里夺走,并且杀死它们。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哺乳中的雌猴不会发情,所以雄猴才会杀了小猴以便传宗接代。辻听到这件事时还想……这些死猴子也太残忍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人类也会杀小孩。

而且还会杀自己的小孩。这种行为从未出现在其他动物身上。

人类甚至还会杀父母、杀情人、杀朋友。除去战争和纠纷等外在因素,人所杀的大多都是自己身边的人。那种袭击陌生人的随机杀人事件,经由媒体大肆报导后虽让人印象深刻,但就整体杀人事件的比例而言仍算是少数。

人总是倾向杀害和自己亲近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菊池?”

菊池听见辻的问题后应了声“是”,下意识地立正站好,隔了五秒后回道: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这回答完全显示出他的愚笨。辻看了他一眼,他左脸上满是瘀青。

“你只想了五秒啊。”

“对不起,可是再想久一点,我应该也想不出来。”

“……好吧,也对啦。是我太笨了,不该问你的。栉田先生,你觉得呢?”

辻转而询问走在一旁的心腹。栉田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人有爱与恨吧。”

正确答案。辻笑了一下说:“不愧是大哥。”

“您不能叫我大哥喔,老大。”

“你照顾过我那么长一段时间,叫大哥不为过吧?”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这样怎么给下面的人当榜样?”

“反正现在只有我们在。”

“还有菊池不是吗?”

“像他那种白痴不算数啦。”

即使被当成白痴,菊池仍用那满是瘀青的脸,认真地答了声“是”。他脸上之所以伤痕累累,是因为前几天刚被人踹了一顿。身上的瘀青可能比脸上还多。

“栉田先生说得没错,正因为人类明白爱与恨,才会比野兽更暴力。”

人猿进化成人类时,学会以双足直立行走,大脑更加发达,可以从事复杂的思考。爱与恨这两种情感,也因大脑发达而产生。

“呃、可是,猴子应该也懂爱吧……母猴也会疼爱小猴啊。”

满脸瘀青的小弟说道。

“那是它们的本能,为的是留下自己的后代。人类基本上也是依照繁衍子孙的本能而行动,不过例外也很多。比方说有人会养育别人的小孩、有些男人会爱上生不出小孩的女人……有些男人还只爱男人咧,这种人不也很多吗?”

辻瞥了眼走在两步之后的菊池,只见他低着头说:“咦、啊、对哈。”答得有些破音。

菊池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

他身高一八六,体格壮硕,全身肌肉也很结实,可惜有点驼背,就像一头胆小的年轻雄狮。他主要负责开车和处理事务所的杂事,高中辍学,没什么学识,脑子也很差,却像头忠犬似地总是听命于辻。

“恨这种情感……也只有人类才有吧。”

栉田仿佛在吟诗般感慨地说。

他比辻大上一轮,今年四十三岁,眼角的皱纹日渐明显。他身形削瘦,带着一种摸不透的氛围,总是穿着土气的西装,即使混入人群也不突兀。但他年轻时,却是以好斗闻名。

“对啊,而且猴子也不会像人一样由爱生恨吧。它们之所以打架,顶多是为了争夺母猴,或者争夺食物。”

辻说完,栉田笑着接了句:“也不会有猴子在意自己是否颜面扫地。”

“没错。”

辻笑着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根烟。菊池立刻拿着打火机凑过来,栉田柔声制止他:“不用了。”说着便拿出自己的电子打火机。

辻停下脚步,微微低头。

栉田用左手遮住辻的香烟,右手为他点火。

叼烟的人、点火的人——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翻转的呢?

辻和栉田已经认识十五年。辻入行之后,栉田一直照顾他的食衣住行,教他礼仪,将他训练成独当一面的黑道份子。后来辻在组织中崭露头角,地位快速爬升,栉田依旧在他身边给予支持。

“人类正因为有复杂的情感,才会比其他动物更暴力。我觉得人脑在演化的过程中,应该也形成了其他动物没有的某种暴力发动装置吧。不过,人类也有理性的一面,所以平时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不会随意揍人……”

“哈哈哈,辻老大把菊池的脸揍得那么惨,还说这种话,听起来有点妙。”

听栉田如此挖苦,辻耸了耸肩说:

“我这是在教育他。”

没错,将菊池踹成这副德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辻。不过他绝非无故使用暴力。虽说在一般社会,即使有正当理由也不能揍人,但辻这行的规矩毕竟不一样。

“笨狗就是要用身体才学得会……不对,狗可能还比较好,它们比菊池聪明多了,是狗我就不踹了。”

“好惨哪,菊池比拘还笨吗?”

栉田笑着问道。辻回了句“是啊”,转而询问菊池:

“喂,笨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干的是哪一行?”

“咦?”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菊池思考了一会儿后,不太有自信地回答:“呃……十字路企划股份有限公司……”

“才不是咧,白痴。”

菊池说的不是职业,而是公司名称。

“我们是黑道啦。”

路上人来人往,辻因而压低音量说道。

“啊,是的。”

“用四个字来说就是?”

“暴力集团……?”

“对。很多人讨厌这种说法,但实际上我们就是一群暴力专家,利用暴力来让自己的工作更加顺利。这怎么想都是反社会的行为吧?”

辻抽着香烟冷笑问道。菊池不知所措,暧昧地回了声:“是、是吗……?”若回答“是”,就是在断言辻是个反社会的人;若回答“不是”,也等于是在违抗辻。因此菊池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我们不会对一般人出手啊……”

菊池咕哝完,辻睁着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瞪了他一眼说:“你在说什么梦话?”辻正想将烟灰弹到地上,栉田随即拿出携带型烟灰缸。在路上抽烟本身就很失礼,但辻不管那么多。

“不对一般人出手,不是因为我们很善良好吗?是怕惹上麻烦。现在这么不景气,多亏我的聪明才智,辻堂组赚得还算不错,你们也才能过得一派轻松。要是筹不出上缴的钱,我就得让你们去干一些死都不敢让父母知道的勾当。少在那边一脸傻样。”

“对、对不起。”

“白痴。”辻骂了一声,将香烟扔向菊池。香烟过轻没有击中对方,反而掉落在地。菊池连忙捡起,用栉田递来的携带型烟灰缸将香烟熄灭。

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钱。

说起来难堪,但这就是现实。无论一般人或黑道份子都很看重钱。

辻堂组是辻所经营的组织。组织规模虽然不大,但太大又会难以管理,这个程度对辻来说刚刚好。他们事务所挂的招牌是“十字路企划股份有限公司”,触角遍及不动产业、特种行业和餐饮业。算不上清廉正直的好公司,但也不完全是间坏公司。辻手腕高明,懂得如何在灰色地带生存下去。他们的上层组织是和鸿联合会,现任会长和鸿俊明可说是辻在道上的父亲。

黑道属于金字塔形的纵型社会。

下位者必须向上位者进贡,同时也得遵守家族制度,歃血为盟后互称父子、兄弟。儿子孝敬父亲,父亲保护儿子,兄弟互助合作。此制度流传已久,甚至有些时代错误的感觉。不过这种组织至今仍未消失,证明社会上总有一些无处可去的人,过去的辻也是如此。

“说到底,暴力就是冲动。”

辻边说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今天突然变冷了。

“不过我们是暴力专家,不能冲动行事。重点是要控制好‘暴力’这项生财工具,别用错地方。暴力是种良药,但风险也很高。非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轻易出手比较好。”

“看来菊池身上经常发生万不得已的情况。”

栉田笑着这么说,辻则反驳道:

“我只是摸摸他而已啦。而且你不觉得,他就是一脸欠踹的样子吗?”

“是的,我只要当辻老大的足球就好。”

菊池点头应道,辻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恶心。”

“我生来一定就是要给老大踹的。”

“你是受虐狂吗?我鞋子会脏,还是少踹为妙。”

“别这么说。”

“吵死了。”

“哈哈哈,菊池真好啊,能被老大疼爱。”

栉田半开玩笑地说完,菊池却红着脸回答:“是的,我很幸福。”这家伙真的是个白痴啊,辻不禁感到佩服。

这时,辻忽然停下脚步。

他一瞬间听见微弱的惨叫声。

辻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狭窄的巷弄里有几个蠢动的人影。

“菊池。”

“是。”

“你去看看是谁在那边闹,可不能让人在我们地盘上撒野。”

“我这就去。”

忠犬菊池跑进巷子里,辻和栉田缓步跟在后头。

“有三个人。”

栉田仔细观察后回报:

“其中一个人总是挨打。”

“踹他的那两个人你有印象吗?”

“没有。”

栉田很会记脸和名字,连他都说没有印象,可见那些混混应该和辻的帮派无关。最近黑道以外的不法之徒满街都是,他们的组织各自独立且缺乏联系,让人难以掌握整体状况。

“你想怎样?”

眼见菊池默默接近,那两个混混做出防御动作。两人看起来都是二十多岁,说话的人有着茶色头发,身材细瘦,耳朵上戴着许多耳环。另一人则是个短发大块头,不过菊池的体格比他更好。如果菊池不驼背又没有吓得发抖的话,确实能够给人一定的威胁感,但是年轻的菊池还没学会这种演技。

“你、你们在干嘛?”

“跟你无关吧,滚。”

短发男边说边盯着走近的辻和栉田,缓缓退了两步,辻也因此得以看见被踹的那个男人。他抱着肚子蹲坐在地,发出微弱的呻吟,但他低着头令辻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别……别在这一带闹事,这样我们很困扰。够了吧,请你们离开好吗?”

喂,这时应该要恐吓对方才对啊,你拜托人家干嘛……辻虽然觉得傻眼,但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毕竟培育不成材的小弟也是他的工作。

“吵死了,你才该滚吧!”

耳环男想威胁菊池,但他语尾有些破音,听起来不太习惯这种说话方式。而且他踹人时都只用脚,一点也没用到腰的力量,可见应该是外行人。

“在、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动粗,搞不好会有人报警喔。”

“啥?搞什么啊你,怕条子喔?”

当然怕啊——辻在心里吼道。《暴力集团对策法》实施后,黑道和警察之间很难再有合作的可能,黑道面临的阻碍也愈来愈多。

“喂,那两个老头站在那里看什么看?不快滚的话,我连你们也揍。”

耳环男勃然大怒,对着辻撂狠话。

辻心想,唉呀,这人精神真好,好到连算数都不会了,难道没看出现在是二对三的局面吗?不过短发男好像还聪明些,他拉了拉耳环男的手,低声说道:“别说了。”

“干、干嘛啦?”

“他们好像是专业的。”

“……真的假的?”

两人同时皱起眉头。

辻咬着一根没点火的香烟,默默接近蹲着的男人。两个混混又后退了几步,但是他们没有逃跑,样子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辻用鞋尖踹倒了男人。那人“呜”地叫了一声,脸上满是泪水、鼻水和鼻血。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只有十几岁。

“唉,鞋子弄脏了。”

辻低头看了眼鞋子,那是他中意的意大利名牌鞋。他用单脚站立,将脚尖伸向菊池。菊池应了声“是”便弯下身来,用自己的袖口为辻擦鞋。两个混混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们。菊池擦完鞋后倏地站起身,说了声“失礼了!”然后为辻的香烟点火。这完全是黑道大哥和小弟的互动模式,辻当然是故意演给他们看的。

“小哥,你们闹够了吧?外行人出手不知道轻重,真教人伤脑筋。”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耳环男继续威吓,气势却弱了许多。辻吐了口烟说:“嗯,是啊,我本来也不想管。”顿了顿之后又说:

“不过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要是发生什么事,警察可是会来我们事务所打招呼的。毕竟我们平时就不怎么乖,警察很容易怀疑到我们头上。”

辻笑着向他们说明。不过那温和的表情似乎令两个混混更加恐惧,又后退了几步。

“很过分对吧?就算我们曾把一百个人揍得半死,现在如果出现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不代表就是我们揍的啊。”

辻弹了弹指间的香烟,而菊池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烟灰,还叫着“好烫、好烫啊!”辻瞥了他一眼骂道:“你闭嘴。”

“我们是暴力专家。就我看来,两位小哥太不得要领了。我不管你们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猛踹这个像小白兔一样的家伙,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为了什么事在惩罚他。我只想说你们选错地方了。从那条大路探头一看就能看到你们。我的笨小弟说得没错,万一有人报警可就糟了。就算现在没人报警,这家伙鼻青脸肿走在街上肯定也很显眼,要是遇见警察绝对会被盘问。还是说……”

辻原本一直撇头不看两个混混,这时忽然转过头和他们对上眼。辻的外型温文儒雅,但他眼尾上扬,瞪人时很有气势。女人们赞美他:‘有点可怕但很性感。’小弟们则畏怯地表示:‘老实说,被您这么一瞪,蛋蛋都缩起来了……’

“是上面的人叫你们把他揍成这样的?嗯?如果出事,有组织帮你们扛是不是?”

“这……”

耳环男含糊其辞,转头向短发男求助。短发男的视线瞬间游移了一下,连忙说道:“没有人叫我们这么做。”辻一看就知道对方在说谎,但他没有说出来。

“是吗?那你们最好适可而止……机会难得,让我来教教你们这些后进吧。你们踹人的姿势太糟,我实在看不下去。不能踹脸,会太显眼。基本上要踹肚子才对,最痛的地方在——”

“呀啊!”

大叫的人是菊池。

他之所以大叫,是因为被辻踹了一下。菊池原本呆站在原地,辻朝他右侧腹直接踹下去,令他弯腰发出哀号。

“这里,肝脏。”

辻踹完便迅速转身,向两个混混说明:

“这里被踹真的很痛,而且又是身侧,就算对方蹲下来也可以继续踹。啊,但要是踹太多下,对方可能会肝脏破裂而死,还是要适可而止喔?”

“呜、呜呜……呜呜呜……”

眼见大个子菊池含泪呻吟,两个混混不由得又后退了些。耳环男脸色一变,喃喃说了声:“你这怪人。”辻毫不犹豫地踹了自己的小弟,还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可能觉得很恶心吧。好心教他们一招既正确又有效的攻击方式,不需要特殊道具,也不会留下明显伤痕,他们却是这种反应,真是失礼。

“走、走吧。”

耳环男在短发男的催促下点了点头,两人匆忙离开。这是条死巷,因此离开时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辻的身旁。只见他们全身紧绷快步走出巷子。

那两人虽然年轻,但未必是一般人。刚才短发男说辻是‘专业的’,这让人有点在意。既然会这样称呼黑道份子,就代表他们认为自己属于‘和黑道不同的另一种反社会组织’。

可能是流氓或小型暴力组织吧……他们不属于真正的暴力集团,所以不受《暴力集团对策法》控制,真教人不爽。辻深深吸了口烟说:

“……栉田先生,请你去跟踪他们。”

“好。”

栉田点点头,从巷子走了出去。

另一方面,菊池仍然弯着腰,软弱地抱怨道:“呜呜,太过分了,老大……”

“哪里过分?你不是要当我的足球吗?”

“可是肝脏真的很痛……呜呜……”

“你太夸张了,我又没用力踢。”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啊?什么也没做?”

辻快步走近菊池。

菊池绷紧身体,踉跄地靠在巷子里的墙上。

“你用哪张嘴说你什么也没做?这张?是这张吗?说话啊?”

“辻、辻老……嗯唔。”

辻用力抓住菊池的下巴逼他张嘴,然后粗暴地塞了两根手指进去。菊池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但他没有推开辻。应该说,他办不到。菊池这个笨蛋十分忠心,所以没办法将辻推开。

“你还真敢说啊。你以为前天那件事我会就这么算了?”

“唔……唔呕……”

“欸,别吐啊。要是把我衣服弄脏,小心我杀了你。啊~脸色真难看……很不舒服对吧?才两根手指就这样。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候比你更痛苦。”

菊池如濒死的青蛙般发出频频作呕的声音,用充血的眼睛望着辻。就在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时,辻将两根手指抽了出来,上头沾满恶心的口水。菊池开始猛咳,辻将手上的口水擦在菊池背上,一心只想赶紧洗手。

“那……那个……”

微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刚才像穿山甲般缩成一团的男人勉强起身,他半张脸肿了起来,鼻血也还流个不停。只见他低头说:“谢谢你们。”这人真的很年轻,顶多才十八、九岁吧。

“我们没有帮你什么。”

“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们,我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打死……”

“你肋骨可能断了,去看个医生吧。”

“啊……我没办法看医生……我没有健保卡……”

“喔,是吗?”

辻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没有健保卡是因为缴不出健保费吧,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现在失业的年轻人这么多,连收入都没有,怎么缴健保费?

“那你有手机吗?”

“有……现在没带在身上……放在我住的地方……”

穷人再穷,还是要死守着手机,因为透过手机才能随时取得临时工的资讯。

“你回去用手机查一下提供免费或小额诊疗的机构,全东京应该有好几处。不过如果你肋骨没断,不去也可以。”

“免费或小额诊疗……谢谢你……请问、你是哪个……帮派的呢……?”

辻叼着烟,在鼻血青年面前“嘿咻”一声蹲了下来。他虽然肿着半张脸,但从另外半边看来,可以知道他的容貌相当清秀。青年即使和辻对上眼也不会别开视线,不知他是愚笨还是老实,或者只是连别开视线的力气都没有。

“想知道的话,就先报上你自己的身分吧。刚刚那两个人为什么要踹你?”

“……因、因为……我在工作上出了点错……”

“什么工作?”

“呃……我的工作是……那个…………”

青年缓缓低下头,看来是难以启齿的工作。想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在搞砸工作后被人拳打脚踢。辻虽然可以揍他一顿逼他坦白,但这么做会砸了暴力集团的招牌。一个聪明的黑道份子,唯有在必要时刻,才会有效地使用暴力。

这时辻的手机“哔哩哩”地响了起来,来电的人是栉田。

他接起手机,对方回报:‘抱歉,跟丢了。’一个人要跟踪两个人确实是件难事,会跟丢也是无可奈何。辻请栉田先回事务所,说完便挂断手机。

“唉,算了。小哥,你自己小心别愈陷愈深啰。比黑道危险的家伙现在到处都是。”

“啊……好……”

“有事联络我。”

辻将名片扔在青年的肚子上,然后站起身来。

他见香烟刚好变短了,就交给菊池处理。菊池连忙伸出双手接住那根还没熄灭的香烟,像玩沙包似地捧着。辻不予理会,径自转身从小巷走回大路。“辻老大~”身后传来菊池的哀号,但辻还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

“那家伙之后还是一直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我原以为他在说香烟的事,结果他却说‘您怎么能把名片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混混呢’,简直莫名其妙。他实在太吵了,回到事务所之后,我就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了起来。”

“呵呵,这才真的不太好吧。”

悦耳的低音带着笑意自上方传来,令辻联想到厚实而滑顺的丝质天鹅绒。

“菊池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律师,是不是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啊?”

“我有好好叮嘱他,务必要像对待公主、女王、魔王一样伺候辻先生。”

“你才是魔王吧……嗯、那里再用力一点。”

“我只是魔王的亲信……不对,栉田先生才是你的亲信,那我就当你夜晚的亲信好了……是这里吗?”

对方按压辻肩胛骨的凹陷处,令辻“嗯~”地发出了呻吟。很舒服,这男人很会按摩。最近他还经常搭配精油,像这样在柑橘香气中为辻按摩背部。

这是一间位于东京的独栋建筑,设有高级防盗装置。

这房子少说也要上亿日圆。他们正在雅致的卧室里,辻趴在床上,男人在辻上方小心翼翼不压到他。

“肌肉有点紧……紧张情绪很容易累积在背部喔。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没什么。”

“辻先生,你每次说‘没什么’的时候都不太对劲……是为了【公司】那件事吗?听说一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黑道的顾问律师真讨厌,太熟悉内情了。”

辻刻意以厌烦的口吻说完后,翻过身呈仰躺姿势,并且命令男人:“让开。”男人顺从地自辻身上移至床缘,坐了下来。

财津诚。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和鸿联合会的顾问律师。

辻所领导的辻堂组若发生任何问题,也会请教财津的意见。他身材高挑、胸膛厚实,戴起眼镜来相当合适。财津平时常穿高级西装,现在却只穿着衬衫和西装裤。顺带一提,辻则在全裸的身躯上罩了一件浴袍,他刚才光着上半身,让财津帮他做精油按摩。乳头因摩擦床单而硬挺起来,辻虽然感受到财津的视线,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将浴袍重新穿好。

“和鸿会长是不是要你调查这件事?”

“对啊。”

“所以你才会把名片交给那个被揍得头破血流的小哥……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他身上获得情报。”

辻冷冷一笑后叼起香烟。不愧是与黑道往来频繁的律师,观察力真好。

“你外甥如果能像你一样机灵就好了,他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菊池是财津的外甥。两人虽有血缘关系,但头脑构造却完全不同。财津若是外科用手术刀,菊池就是扮家家酒的菜刀,只能用来切断魔鬼毡黏住的塑胶胡萝卜。

“拓也他也是有优点的。”

“比方说那里很大之类的?”

“那也很难算是优点吧,毕竟他本人也说想跟普通人一样。”

那个胆小的小弟,只有胯下的东西特别大。那种大小,去到男性澡堂或许会被人投以羡慕的眼光,却不适合实战。不能用的手枪,就算再大也是枉然。

“不知道那个小哥会不会来找你。”

财津为辻点火后这么说道。辻经常在财津床上抽烟,至今将他的高级床单烧破了三个洞,但是财津从来没抱怨过。

“是聪明人就不会来了。就算他和【公司】真有关联,无端接近黑道只会被上面的人揍得半死,我们又不会保护他。”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名片?”

“因为他也有可能是傻子啊。”

辻“呼”的一声吐了口烟,淡淡说道:

“不管有用没用,还是多撒一点种子出去比较好。老大视那群人为眼中钉,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才行……你也听说了吧?老大的……呃、祖母的妹妹?”

“姨婆。”

“对对对,姨婆。那位姨婆被诈骗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财津点头。

她是和鸿会长的亲姨婆。

姨婆虽然不是道上人士,但她从会长小时候起就对他疼爱有加。她年届八十,伴侣过世、小孩也自立门户,因此过着独居的生活——却遭到了诈骗。

“有人装成她孙子先骗走了三十万,半年后又用其他手段骗走一百万。后来这件事终于传到老大耳里,他气得火冒三丈,要姨婆假装第三次受骗,趁机痛击前来骗钱的【车手】……”

“不过【车手】只是下层,很多人连【老板】都没见过……要喝酒吗?”

财津轻轻拿起床边桌上的酒杯问道。辻舒适地靠在两颗枕头上,点了点头。杯中装的是麦芽威士忌。

“结果只抓到最下层的【车手】还有吩咐他做事的人,把他们俩揍了一顿,再上去就查不到了。他们也不知道上层是谁,所以怎么揍都问不出来。”

【公司】、【车手】、【老板】。

这些全是诈骗术语。

【公司】指的是诈骗集团本身,或是用以作为据点的事务所;【车手】是从被害者手上接收现金的人,以前大多是从户头提领,所以也叫【提领员】。

【老板】则是掌控整个诈骗集团的人,也就是集团首脑;再上去还有个【金主】,专门为集团提供资金。

这类诈骗行为,在日本统称为“转帐诈骗”。然而时至二〇一四年上半年,转帐在所有诈骗手段中所占的比例已经降至一成,其余几乎都是现金交易。诈骗行为顺应时代快速演进,其速度之快,只能用花招百出来形容。

而且这笔生意很有赚头。若想知道转帐诈骗、装熟诈骗近年来的得手金额,只要上网一查就会看见惊人的数字。

“和鸿老大充满旧时代的侠义精神,不愿利用这类手段来赚钱,结果他自己的亲人却遭到诈骗,他当然会怒火中烧啊。不过现在这种世道,还是有很多黑道愿意为诈骗集团撑腰,借此榨取利润……”

“你呢?”

“我怎样?喂,酒拿来啊。”

财津仍将酒杯握在手中,晃了一晃,接着追问道:

“辻先生,你是哪种人?是锄强扶弱的侠客?还是那种会为了钱,不惜帮助诈骗集团的人……”

“当然是钱比较重要啊。”

辻看着那摇晃的琥珀色液体,舔了舔嘴唇回答:

“不过,我也看不惯那些巧取豪夺的假良民。我这个人没什么原则,但我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背叛老大。”

“…………喔?”

辻一说完,财津便勾起嘴角歪头看着他,表情像是在问“你不是做了那种事吗?”辻当然明白财津想说什么,毕竟他以前曾与和鸿会长的爱女发生关系。

“女人是另一回事啦。如果有女人想跟我上床,我当然有义务上她啊。”

“这样啊,辻先生对女性真体贴。”

“……笑屁啊,小心我揍你喔。”

“好啊。”

财津微笑以对,反而令辻提不起劲揍人。辻将变短的香烟递了出去,财津立刻拿烟灰缸接住。

“要是没有英美里那件事,你也没办法威胁我。”

“那不是威胁,是请求。”

“拜托我让你上吗?”

“我是想疼爱你。”

“而且你还和我的小弟狼狈为奸。”

“我们想两个人一起给你满满的爱。”

“唉~”辻深深叹了口气。他明白自己辩不过这个贼笑的死律师,再说下去也只是徒增疲累而已。

辻、财津、菊池。

他们全是男人,却一再把床单搞得一塌糊涂,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半年左右。财津就算了,连那个没用的笨狗菊池,也对辻的身体予取予求。不过辻还没让菊池做到最后一步。具体而言,能和辻交合的人只有财津。菊池的那根大家伙真的会要人命。

“说够了吧,酒拿来。”

“现在就给你。”

财津拿起杯子含了口酒。辻见他爬上床来,顿时明白他的意图。辻靠着枕头,思考着该不该伸手拉他,最后还是作罢,直接放松等待对方靠近。财津用右手撑起辻的后脑勺,左手托起辻的下巴。

他将脸靠了过来。

用眼镜不会碰撞到辻的角度,吻上了辻的嘴唇。

辻在对方舌头的轻柔触碰下微启双唇,威士忌从缝隙间流了进来,瞬间带来一股凉意,但酒精很快就开始发热。辻让威士忌滑过整个口腔后再吞下。量不够多,喝起来不够过瘾。他轻咬财津的下唇,想叫他多含点酒来,财津却误会他的意思,加深了这个吻。

“……嗯、喂……”

他稍微反抗了一下,财津却不予理会。

辻上半身往下滑落,整个人平躺在床上。财津用双手压住辻的左右手腕,按压力道颇大,令辻有种血流阻塞的感觉。这律师一副菁英模样,但其实他的肌肉和力量都比一般的混混强上许多,这点辻也很清楚。

所以辻就顺着他的意思。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拥有床上的主导权,规则就是这么订的。

财津很喜欢接吻。

他当然也很喜欢更进一步的行为,但总是对吻特别执着。辻曾向他抱怨吻得太久,他听了反而高兴。财津认为没有比接吻更暴力的亲密行为,因为接吻可说是互相吃下对方之前的动作。原来如此,仔细想想,辻自己也曾刻意以粗暴的方式和女人接吻,有些女人还会因此兴奋起来,甚至有人说“好像快被吃掉一样,很有感觉”。

这就是受虐所带来的快感。

辻不愿承认身为男人的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他想尽量将女人压在身下,享受征服与施虐的快乐。黑道业界最重视的就是‘男子气概’,也难怪辻会有这种想法。

虽然如此……

“……唔。”

灼热的舌头滑过上颚,令辻的呼吸急促起来。

财津放开辻的手腕,开始抚摸他的头发。这可恨的律师清楚辻所有的性感带,连口中也是。他用舌头搔刮一会儿后,接着紧紧缠住辻的舌头。辻喘不过气,因而将嘴张得更开,溢出的唾液从嘴角顺着脸颊流至耳朵下方,这感觉令辻背部一颤。他感受到过于强烈的快感,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财津。

“良典。”

财津稍微退开,并呼唤辻的名字,声音温柔得可怕。

“别动,你不用做任何事,我会让你舒服的……”

他低声说道:“交给我吧。”

这个命令句听起来如此诱人。

双腿张开,心胸也打开吧——他竟敢命令辻,真是傲慢的男人。

尊严和欢愉何者更重要?这段靡烂的关系刚开始时,辻也曾有所犹豫。男人的尊严、黑道份子的尊严……然而,所谓的尊严实际上对辻似乎没那么重要。辻当初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轻易地掉入财津的陷阱当中。他像一只被陷阱夹住的动物,然而咬进脚踝的利刃,却也能带来某种快感。辻很清楚自己是个抵抗不了诱惑的人,但他不知道症状居然这么严重,他不禁想嘲笑自己。

或许辻根本就没有自尊。

黑社会的人总是将尊严和面子摆第一,但辻从以前就对这点感到不解。黑道份子的尊严能有多大价值?他既讲义气,也懂人情世故,就是不明白面子哪里重要。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黑社会里的异类吧。

“……让我舒服点。”

所以才能毫不介意地做这种事。

辻理所当然地拉开浴袍,光脚缠上男人的腰。比起尊严,他更想沉浸在欢愉之中。

……不,说不定这么做才是辻维护自尊的方式。

“一定要舒服到让我扭腰向你求饶。”

让我舒服才是最重要的——辻的坚持之处也异于常人。

“光是想像就教人兴奋……可是拓也还没来。”

“有什么关系?”

辻收紧双腿,让财津更靠近他。

“毕竟他也有参加权。”

“……前阵子,那家伙半夜时突然在事务所发情。”

“…………”

财津皱了皱眉头。

“他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忍不住了’,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我心想反正门也锁了,在工作场所做也满刺激的,就让他帮我含了一下。结果我射了之后,那家伙说他也想要。”

“…………你有帮他吗?”

“你表情干嘛那么可怕,之前不也做过吗?而且还是你叫我这么做的。”

——用你的嘴帮拓也做。

财津在床上发号施令,辻在恍惚之中也只能照做。

“在我的指挥下当然没问题。我们说好了,主导权在我手上。你和拓也两个人单独做那种事,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也太任性了吧。”

“指挥者通常都满任性的。后来呢?”

辻向他说明事情经过。

既然勃起了也只能赶紧完事。因此辻让菊池坐在沙发上,并含起他的巨根。

过去曾有无数女人帮辻口交过,辻却是这半年来才开始替人服务。不过人的适应力可不容小觑,他已经逐渐掌握诀窍。基本上只要做些自己会觉得舒服的动作就行,一旦克服心理障碍之后,做起来并不困难。但菊池那话儿实在太大,经常令辻做到下巴酸痛。

“那家伙平常都有点早泄,那天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我下巴酸到没办法正常动作,开始觉得不耐烦,就把头退开,想要到此为止。”

——不可以。别这样,就差一点点了……辻老大、辻老大……!

菊池激动之下竟抓起辻的头发,猛力摇晃他的头。辻当然有反抗,但他被菊池夹在两腿中间无法动弹。粗大的性器捅进他喉咙深处,不仅令他眼眶泛泪……

“还害我吐了。”

“咦?”

“我吐出来了。消夜吃的烧肉便当跟胃酸一起倒流上来,差点就卡在喉咙里窒息而死。我好歹也是辻堂组的老大耶,被小弟强制深喉口交,结果被呕吐物噎死,这种死法未免太惨了吧。我宁愿被一百个女人拿刀捅死。”

“那拓也他……”

“我本来很想杀了他,但又担心他死后没人清理地板,所以就先放他一马,只把他踹得半死。”

菊池任凭辻怎么踹都毫不还手。他缩着身子,抽抽搭搭地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他并没有逃跑。这是当然的,要是他敢逃,辻就会拿刀从他背后刺下去。

“律师,好好管教一下你外甥吧。”

“很抱歉……请让我服侍你,作为赔偿。”

财津伸手解开辻浴袍上的结。

他将浴袍往两旁拉开,恭敬地亲吻辻的心窝。接着嘴唇向下滑至肚脐,“啾”地亲了一下。辻痒得笑了起来。

他折起辻的双腿。

就在辻下意识舔起嘴唇时,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菊池来了。

要是菊池看见辻和财津四肢交缠的模样,肯定会露出焦急的表情,就像等着主人说开动的狗一样。一想到此,辻不禁低声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