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同行者的阴影

门外很安静,看不到有人埋伏。

希尔德想起十字星餐馆门外那个一晃而过的黑影——他们早就已经注意他,只是今晚他竟然自投罗网。

再次握枪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让希尔德产生些许迟疑,像极了每次接受委托的前夜,躺在床上彻夜不眠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远离枪和流血,结果还是不能避免。

艾伦的手一直藏在外套口袋里,麦克虽然没有那么做,但也保持着随时可以拔枪的姿态。

希尔德对他们越了解,越不明白他们的真实想法。杀手可以一直杀人,警察必须坚持正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融合在一起时,或者说,两个完全相反的人朝夕相处时产生的矛盾该如何调和?

只用爱似乎很难说服他。

在他思考的时候,艾伦已经抢先一步走在前面。

麦克向身后扫了一眼,是在确认刚才酒吧里的人少了哪几个。

门外一股冷风卷着夜晚独有的阴湿扑面而来,他们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和希尔德分开了。

希尔德往另一头走,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像一只警觉的猫倏忽跑过。

他的手指握紧,摸到枪柄上一道无法忽视的划痕。

这道划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希尔德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对如此微小的细节产生好奇,下一瞬间他就飞快俯身以轻巧的姿势躲开了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曾经,他向更有经验的前代杀手请教过如何躲避突如其来的子弹,得到的回答是“那只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子弹呢”。不过对于他略微表现出的失望之情,经验丰富的杀手又告诉他:“你永远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心念一转动了杀机,可要是能在自己有准备的情况下引诱对方开枪,很可能躲过一劫。”

什么是引诱?

——引诱就是,正常行动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对方出于本能应变提前扣下扳机。

在这样的指导下,他从未有过失败体验,因为面对施乐会杀手,对手的警惕心和神经都时刻紧绷着,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都会引起连锁反应。

希尔德躲过子弹后,飞快转身往枪手所在的方向跑。面对他出人意料的行动,开枪的杀手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再次举枪瞄准。

希尔德不想在这里杀人。

原则上来说,他不应该再因为任何理由杀人。虽然奥斯卡没有这样对他做出警告,但他很清楚,这支枪不是为了杀人才给他的。可是他面对的是一群职业杀手,不管技巧和他相比差了多少,人数上的优势也足够弥补一切。更重要的是,一旦有枪在手,手指又扣着扳机,他好像无法控制本能反应向威胁自己生命的人反击。

——原来他已经被训练成这样有效的杀人机器了。

这么想的同时,他已经开了一枪,子弹穿过对方握枪的右手手臂。

杀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看,希尔德忍不住想,他们和他一样,不但被训练成杀人机器,还学会了忍耐伤痛,既不在对手面前示弱,又不会因为惨叫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

他跑到失去攻击能力的对手跟前,先一脚踢飞武器,再一脚踢晕。

下一个。

希尔德抬手向小巷深处开了第二枪。

也没有惨叫,传来的是一阵垃圾桶被撞翻的声音。他开枪时总觉得有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指不断扣动扳机——犹如幽灵附体,训练有素、冷酷无情。打断这种近乎于机械式射击的是一阵从肩膀传来的尖锐刺痛,希尔德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是一失神的瞬间,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肩膀的疼痛是旧伤造成的,希尔德已经很久没有开枪射击了,连续两枪的后坐力虽然并不猛烈,却还是引发了意外的疼痛。

旧伤在提醒他,当初因为什么而放下枪——身体的伤痛不会让他突然失神恍惚,只有过去的残影会干扰行动和判断。希尔德的喉咙被死死掐住,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杀手,原本可以趁他失控时一发子弹结束他的生命,可是他们也同样明白痛快的死亡会丧失复仇快感。身后的人在他耳边说:“施乐会杀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连好好瞄准都做不到?”

他把希尔德的头部掰向小巷正对马路的那一面,另一个同伙正朝路边走去。

“那辆车里是不是监视你的警察?看来他也没有完全信任你,是怕你逃跑吗?”

那是奥斯卡的车。

出于信任,奥斯卡没有坚持和他一起来酒吧,只是把车远远停在路边等候。

他不是在监视。希尔德知道,如果是监视,他不必给自己枪。

杀手躲在小巷的阴影中,枪口对准车窗。他们不止要杀他,更要杀掉接纳他的人,只有他无法和他人产生联系才会真正走向绝望。

又是一声枪响,希尔德的脸颊上被溅了一片血腥,他挣脱对方的手臂,连看都不看一眼倒下的人就往巷口飞奔,不顾一切地跑向奥斯卡的方向。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自心底深处质问。

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错误,还是为了找一个可以理所当然死去的地方?

希尔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奥斯卡肯定听到了枪声,如果他打开车门走出来,迎向那支瞄准他的枪……

希尔德的头脑像被针刺一样剧痛起来,眼前浮现的是波比·瑞普利警官中弹后满是鲜血的尸体。

波比的手机屏幕上只留下他打来的最后一个未接电话。

快跑,波比。不要死。

希尔德飞奔时,身后响起两下枪声,两枪之间有着极短的时间差,伴随着不正常的撞击,其中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在耳廓和颧骨的位置留下血痕。他不顾疼痛继续向前,以全身力气将那个举枪瞄准奥斯卡的杀手死死按在地上。

他的枪口抵住对方的后脑,声音像穿过小巷的夜风一样冰冷:“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不是给你,是给你们所有人。如果你还有点同行的友情,就把我的话传出去。我没有欠你们任何人,我所做的事情都只和我自己有关,如果你们觉得失去了依靠,还怀念罗德尼和他的家族掌权的生活,我只能说很抱歉,这样的日子没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不会给你们发泄的机会,下一次,我不会只开两枪。”

“警察的狗。”被按在地上的杀手说,“给你一点好处就摇尾乞怜替他们卖命,他们只是买了一条狗,你却毁了邓肯家族。”

希尔德没有反驳。他慢慢松开手,只有枪口仍然瞄准对方的要害。

“你已经不是施乐会杀手了,一个人不可能杀光我们,你甚至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希尔德望着他:“我确实不知道,但你们可以试试看选出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送死的人。我现在不为酬金杀人,也不为权贵和政治关系杀人,你应该知道,为自己杀人的时候心情会轻松一点。”

不,一点也不轻松,他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就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杀手站起来,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投入了小巷深处。他自以为逃离了希尔德的控制,却在转角处被艾伦拦住去路。

“晚上好,你认识我吗?”

对方吃了一惊:“你是猎……”

艾伦按住他半边脸颊,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推向墙面。撞击声很轻,艾伦松开手,他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麦克走过来问:“你为什么要等他看清你的脸才动手?”

“喔。”艾伦望着躺在地上的人说,“我要让他们记住不准再叫我猎鹰,小猎鹰只有你可以叫。”

麦克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小猎鹰,以后你会有很多麻烦的。”

“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情趣吗?”

“很有。”

小巷外,希尔德还没有离开。

艾伦活动着握拳的手问:“如果他们真的选出前三名,你会真的杀了他们吗?”

“也许。”

“也许?所以你也不是很确定?”艾伦说,“那边还有几个,都活着,我把他们揍晕了。”

“谢谢。”希尔德说。

他知道刚才身后的两下枪声中有一下是为了击中另一个杀手瞄准自己的枪口而发出的,因此原本射向他脑袋的子弹偏离了轨道,最终只是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印。

可以说他们救了他一命。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就在后面的密室。”艾伦说,“你可以一个人来,也可以和搭档一起,但记住我的要求。”说完,他和麦克隐没在黑暗的小巷里。

看着希尔德在巷口停留片刻的身影,艾伦问:“他会来吗?”

“会的。”麦克回答,“他在享受这样的凶案追踪,虽然因为过去遗留的麻烦缠身,但他乐于和奥斯卡携手合作,他还是适合当警察。”

“那他会一个人来还是和塞缪尔警官一起?”

“他们正在磨合,奥斯卡会给他一些空间,如果他坚持不让奥斯卡涉足杀手和暗街的事,奥斯卡也许会让步。”

“又是也许。”

“是啊,不确定的事太多了。每个人都在改变,谁也不例外。”

“让警官先生这么等一夜好吗?”

“别小看警察的耐心,独自在车里消磨时光是我们的特长。”

“真高兴看到你对前任搭档这么冷漠无情。”

他们没有往灯火通明的马路走,而是选了条并不通畅的小路。路边倒卧着几个人,是刚才艾伦和麦克出其不意在黑暗中击倒的杀手。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邓肯家族有关联,一个家族覆灭了,意味着无数汲取其养分的人失去了生活来源。罗德尼不但自己是施乐会杀手,邓肯家族也拥有一大批职业杀手,在暗杀复仇、挑衅示威和获取利益上出了不少力。现在他们成了丧家之犬,只能靠少量的圈中情报来单独接受委托。

独行杀手并不自由和随心所欲,有的只是成倍增长的危险和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怀恨让家族覆灭的人情有可原。

艾伦继续在前面带路,迎面而来的是一家开着小窗的杂货店,窗户外挂着琳琅满目的廉价商品。艾伦把手伸进窗户,指尖上夹着张折叠起来的钞票。窗户里的人拿走钱,并没有回应,他已经推开旁边的小门走了进去。

漆黑的走道通向一个房间。

和外面乱糟糟的小巷大相径庭,这是个舒适的起居室,有沙发、桌椅和家具,落地灯发出温暖的浅黄色灯光,靠墙的角落还摆着书架和酒柜。

艾伦往沙发上仰躺下来。

和名为“红屋”的地方相比,“密室”不藏匿使用者的行踪,只是提供一个可以放心畅谈的秘密空间。

“我不喜欢等人。”艾伦说,“虽然很多委托都要求我有足够耐心等待目标出现,但我还是不喜欢等人。”

“我倒是不介意等一等。”

麦克在他身旁坐下,艾伦玩起他的手指。

“你觉得露比现在会在哪?”

“不管在哪,他应该都不会停下自己那张嘴。我要是绑匪,抓住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割掉他的舌头,挖掉他的眼睛。当然,要是没有别的目的,还是杀了他最好,尸体、骨灰都不能留。”

“你是不是很担心他?”

“不可能。”

“我们不知道绑匪的目的,只知道有个杀手一直在杀人。”麦克说,“绑架案如果找不到犯人,就只能等待绑匪提出要求。”

艾伦把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心口上。麦克感觉到他因为小巷中的搏斗还尚未平稳的心跳。

“杀死他没那么难,除了脑子和嘴,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确实,但杀死他也没那么容易。”麦克轻轻抚摸艾伦心脏的位置,“露比并不孤寂,他和很多人相连,就像刚才那些杀手不愿失去邓肯家族的庇护一样,这些人也不会轻易让露比消失。”

但是和那么多人的利益交织在一起,和他们生死与共,真的是露比的初衷吗?还是他已经在这个泥沼中与看不见的荆棘枝丫死死纠缠无法自拔?

“我们要找到他。”

“当然。”

“我等不及想看他被救出来时的狼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