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罗越临眼看就是死到临头了,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邀人去摘星楼赏夜景,任谁都会觉得事有蹊跷。
京城局势已经完全在秦知亦的掌控下,他根本不用再理会罗越临,如今只差敲响铜钟,向天下宣告皇帝殡天的消息,明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登基为新君了。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秦知亦不可能不懂。
但他还是答应了罗越临不怀好意的要求,甚至连权衡利弊的些许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带着人一同前往了摘星楼。
这份干脆利落的态度让罗越临都有些意外,他看向秦知亦的眼神里除了惊讶,甚至还多了一分怜悯。
“以前常听闻殿下性子冷漠疏离,从不耽溺与情爱之事,我还暗自赞叹,殿下是天生的帝王心,深谙孤家寡人之道,却没成想,这石头也是能开花的, 为了我儿子,竟愿意对我让步至此,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是该为我以前看走了眼而叹息,还是该为了我儿子遇到了份难得的赤诚真心而欢喜了。”
秦知亦看了他一眼,声色冷冷淡淡的。
“你不用在这里与我阴阳怪气,似你这种龌龊卑鄙,抛妻弃子的小人,只配蝇营狗苟,一个人活在污渠沟里,别妄想着拖他下水,他不会认你,我也不会因为他而对你手下留情。”
“哦?”
罗越临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拂了拂衣摆,抬步迈上了摘星楼的台阶。
“殿下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龌蹉卑鄙的小人,但抛妻弃子这个罪名我可是不认的。”
因为赶工太急,摘星楼的台阶来不及刷漆加固,脚步踩在木质楼梯上时还会“咯吱”作响,扰得人耳中呱噪的很,但这并不影响罗越临语气轻缓,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慢慢悠悠的讲着当年的一些旧事。
“杨氏当年被族中长辈逼婚,是她来央求我带她私奔的,还指天发誓说无论我是何样人,她都永远对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结果呢,我将一切都坦诚相告后,她却接受不了,轻易的就忘了她的誓言,要带着孩子永远的离开我了。”
罗越临顿了下,又嗤笑一声。
“难道殿下真以为,光凭着她一个独身的年轻妇人,就能抱着孩子轻易的逃出京城?那么乱的世道,她却没遇上任何的骗子强盗,山贼匪患,不但能安安稳稳的寻到住处,还能顺风顺水的做起生意,没有流氓地痞捣乱,也没有官府税吏找茬,短短时日就能小本万利,挣到金山银山一大笔钱,若无人在背后暗中庇护,她便是再聪明,再有经商之才,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得到的。”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是他没有抛弃杨夫人和孩子,反倒是一直在暗地里帮忙和保护她们?
秦知亦敛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沉声道:“无忧谷,是你引他们去的?”
“不错。”
罗越临点了点头,语调带着些轻嘲。
“杨氏遇见的那个世外高人是我安排的,无忧谷,也是我精心为她们母子挑选的隐居之地,杨氏心高气傲,又恨我入骨,可若是她知道,她能在这种桃源之地过上富足悠闲,让人梦寐以求的日子全都是拜我这个仇人所赐,会不会把脸也给气歪呢,哈哈哈······”
秦知亦没说话,稍稍抬眸,看向了罗越临的背影。
他当然不会相信罗越临的一面之词,可他也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罗越临笑声中的苦涩和悲凉。
这一笔夹杂着阴谋算计,真心假意的陈年旧账,孰是孰非,已经无从辨明了。
罗越临笑着,又叹息了一声。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殿下的同情心,而是想让殿下知道,如果做不到接受对方的一切,就不要轻易许下什么不离不弃的誓言,也不要头脑发晕,去相信这种誓言,免得到最后,落得个劳燕分飞,害人害己的下场,何苦来哉啊。”
“你似乎话中有话。”
秦知亦神情沉静,淡淡道:“既已到了这种时候,就无需含沙射影,有话不妨明说。”
罗越临回头看了看他,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些。
“殿下多心了,我哪有什么含沙射影,只不过是作为过来人,想给殿下一点忠告罢了,免得将来与我儿子有什么利益分歧之时,不思己过,不愿妥协,反倒怨恨憎怪起他来。”
“我与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秦知亦眉眼冷厉,语气亦是寒凉入骨。
“青丹会我会连根拔除,京城中你的爪牙暗桩我也会全部找出,一个不留,你为之疯癫半生的复国大业永远只能成为一座空中楼阁,无人会来承继。”
罗越临的脚步停了下,唇边笑意无声无息的消失殆尽,半响,重新迈上了向上的台阶,声音变的毫无起伏,僵硬的像块木头。
“你错了。”
他说道:“我要的不是复国,而是新生。”
好古怪的一句话,却又隐隐透着惊天骇浪的力量,仿佛罗越临此去摘星楼顶,不是去夜赏美景,而是去改天换地的。
摘星楼高耸入云,台阶弯弯绕绕,陡峭又漫长,寻常人若是从底部登上来,定会气喘吁吁,两腿酸软的瘫倒在地。
秦知亦是习武之人,身形轻盈,步伐矫健,上来时依旧是脸不红气不喘,丝毫无损。
罗越临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什么疲累之态,轻步如飞的走到了顶楼的中央站定,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广袖飘飘,仪态万方,仿若是仙人要乘风归去一般。
“神主。”
等候在那儿的云致雨见到他来,立刻上前拱手恭敬行礼。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将整个京城都夷为平地。”
“好。”
罗越临将视线从月亮上收了回来,投到了秦知亦的那边,挑眉笑了笑。
“殿下见多识广,想必一定认识这些稀罕的物件吧。”
他口中的那些“稀罕物件”指的是分布在摘星楼顶部四周,乌漆墨黑的西洋火炮。
秦知亦的目光沉了下来。
看这些火炮的大小外形,应当是西洋那边最新式也是最厉害的一种,价值万金,威力巨大,只需一架便能轰倒成百上千人,这里足有十几架,又居高临下占据了极好的地形,云致雨方才说的可把京城夷为平地的那句话,绝非戏言。
“你有这般无往不利的杀器,为何我攻城之时不用?”
秦知亦脸上并不见惊慌害怕之色,语气沉着冷静。
“玉石俱焚对你有何好处?京城毁了,你的皇帝梦不也彻底碎了吗?”
罗越临轻笑一声。
“贤婿,留着你的命,自然是为了我的儿子啊,这便算是我这个父亲弥补多年来未曾陪伴他长大的愧疚之心吧。”
他说着,又嘲讽的看了眼秦知亦。
“再者,凭我的手段,若是想当皇帝,我在上一朝便已经当了,也不必等到现在,我说过,我要的不是复国,而是新生。”
“你所谓的新生,就是让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成为炮灰亡魂?”秦知亦冷冷道。
“无辜?”
罗越临忽然大笑了起来,袍袖一挥,指向了高楼的底下。
“这里头,有哪一个无辜?世家门阀,朝臣权贵都是见风使舵的狗,谁当皇帝他们就对着谁摇尾奉承,阿谀谄媚,背后狗仗人势,捞尽了好处,皇帝倒台了,他们又一拥而上,啖血噬肉,抢夺残羹剩饭,转头再对着新君山呼万岁,痛斥旧主,开始新的轮回,你说,这群背主忘恩,贪得无厌的豺狼,该不该全都死绝,化成劫灰彻底消失?!”
“你说的也许有几分道理,但那些平民百姓呢?”
秦知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改朝换代,得利的是权贵,可受苦的永远是他们,凭什么你要让他们也陪着去死呢?”
“殿下,你又错了。”
罗越临嘴角勾起个诡异的弧度,笑得意味深长。
“既然他们活得猪狗不如,那样的辛苦,那我就不是送他们去死,而是给他们解脱,来生让他们别托生在天子脚下,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诡辩。”秦知亦声音冷冷的。
“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还要给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当真是虚伪已极,无药可救。”
“殿下过奖了。”
罗越临不怒反笑,坦然的看向他。
“我本来就无药可救,也不指望有人来救我,今夜过后,我的名字将载入史册,流传千秋万代,永远都被人记住和畏惧,这岂不比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帝要来得痛快得多?”
秦知亦眉心微动,抿紧了唇,似是不想再与他废话。
而罗越临则心情大好的扬起了手。
“开始吧。”
“是。”
云致雨应声,挥动了手中的令旗,守在各个火炮前的随从立刻点燃了引线。
罗越临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快活畅意,笑盈盈的准备迎接惊天巨响,火山汤海的大场面。
可是他等了许久,等到引线都烧得光秃秃的一点不剩,还是没有等到炮火响起来的那一刻。
“怎么回事?”
他蹙着眉,转头刚要招云致雨过来问话,却发现云致雨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到了秦知亦的旁边,嘲讽的看着他。
“神主,可还满意你所看到的?”
“你······”
罗越临眼睛睁大,语塞了一下,忽的就明白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了起来,阴沉得可怕。
“你敢背叛我?”
“为什么不敢?”
云致雨哼了声,毫无怯意的与他对视。
“你这种六亲不认,冷血自私的疯子,有什么值得我忠心的?”
“呵。”
罗越临冷笑道:“你不想要解药了?想一辈子都活在生不如死的折磨里?”
“当然不想。”
云致雨也跟着笑了笑。
“我被你用毒控制这么些年,早受够了,幸得太子殿下赐了我真正的解药,除了我的病根,以后终于不用再受折磨了。”
罗越临看着他,又看着秦知亦,面容扭曲,眼神阴狠得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恨不得扑过来咬住他们的喉咙一样。
“好,好,好!”
对恃了半响后,他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无力回天的败局,自暴自弃一样笑了起来。
“我筹谋这么多年,竟败得这般荒唐,哈哈哈,看来,是天意如此啊。”
罗越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捂着肚子连连后退,踉跄着靠在了楼顶边缘红木的栏杆上。
秦知亦一直冷淡的看着他,沉声开了口。
“你不是败在天意,而是败在人心。”
“人心?哈哈哈······”
罗越临还是大笑不止,神情癫狂,挑眼看向秦知亦,语气轻浮又森然。
“殿下,人心可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可怕,你赢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我的儿子会替我赢回来的。”
他说完,笑声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征兆的翻过了栏杆,纵身从高处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