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罗越临死了,以一种极为草率而惨烈的方式。

从摘星楼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他摔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拼凑不出来,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个人了。

浓重的血腥气卷着夜风扑面袭来,衬着这可怖的一幕,让底下还没来得及撤离摘星楼的工匠和内侍们都吓得肝胆欲裂,不少人瘫软在地上,忍不住的干呕。

他们认定了罗越临是被太子给扔下来的,害怕自己也会受牵连活不长久,惊怕的脊背生凉,看见踏出摘星楼大门的秦知亦,就如同看见了勾魂索命的阎王爷一样,瑟瑟发抖的跪在一起,磕头如捣蒜,哭求不绝。

“太子殿下饶命啊!”

“饶命啊!”

秦知亦目不斜视,大步踩过脚下沁着血迹的青石板,声音冷肃,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亲信下属。

“让云致雨等人来认尸,确保是罗越临本人无疑,此处其他人等查清与青丹会无干系便可全部放出宫去,京城防务交由孙清江和路戎全权负责,再由内阁发布一道政令,皇帝病重,闭门静养,从今日起东宫监国,各路驻军不散,暂退至城外,就地整装,听候调遣,另外,给我备一匹快马,点齐五百羽卫随后,我要出宫。”

下属原本一直点头应是,但越听后头越不对劲,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更是愕然抬头,惊讶道:“殿下!这种紧要关头您怎么能出宫呢?陛下那边还没咽······不是,还没驾崩,难保京城之中的贼逆不会死灰复燃啊,您还是应当先做决断,今夜灵前继位,明日登基为帝,方可安定大局,与江山相比,其他的人和事都不值一提,以后再······”

“仓啷”一声,秦知亦已是长剑出鞘,架上了他的脖颈,向来冷静淡漠的面色浮起了显而易见的怒意。

“谁说不值一提?”

冰冷的剑刃紧挨着那人皮肤上面,寒意透骨。

“你若是无能,办不好差事,那不如现在就死在我手里,也好过被复燃的死灰拖去剥皮啃骨,五马分尸!”

秦知亦并不是个暴戾阴鸷的人,平日也很善于广纳谏言,但此时他眼中的狠厉决绝却如同熊熊燃起的烈火,足以将人顷刻间烧毁殆尽。

下属额头上的冷汗密密麻麻的冒了出来,立刻摈弃了试图劝说秦知亦留下的念头。

“是属下僭越了,请殿下放心,属下等定会全力以赴办差,守好京城,免除殿下的后顾之忧。”

披星戴月,纵马疾驰出城门时,秦知亦的手里除了缰绳,还紧紧攥着那枚莹润的翡翠。

上一次乐之俞失踪时,他的心情就如同被万千根纷乱的水草纠缠着往深渊潭底不断的坠下,黑暗而窒息,只能仰靠着遥远水面的那一点祈望的光亮,才能得以稍作喘气。

所幸那次乐之俞安全无虞,顺利的被他找到了。

他们在离散后重逢,互相坦诚心意,再无嫌隙,又在无忧谷携手通过了杨夫人的考验,热热闹闹的定了亲。

喜烛高燃,天地为证,他犹自记得那个晚上乐之俞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红润的脸颊,柔软的嘴唇,整个人明明疼得发抖却还是在努力配合,乖巧的像只裹着蜜糖的小兔子,还有临睡前贴在他心口数着心跳声轻轻的那句呢喃。

“秦哥哥,我好喜欢你呀,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翡翠在掌心攥得生疼,仿若生出了尖刺一般,刺破了血脉,疯长着朝秦知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碾压而去。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觉得无忧谷远离尘世,又有阵法天险阻路,杨夫人还是那样一位果断利落,爱子心切的好母亲,乐之俞留在那儿,会得到最为稳妥的庇护。

何况,他还在谷外留了人手,一旦谷中有异动,会立刻守住关卡不让人离开,并飞鸽向他报信。

但乐之俞贴身佩戴的翡翠都到了罗越临的手里,无论是杨夫人等谷中人,还是谷外留守的探子,都未曾给秦知亦传过来一丝一毫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无忧谷内外已经完全在敌人的掌控之下,乐之俞所遭遇的情况,怕是比上次还要更坏,更险恶。

罗越临虽然身死,但秦知亦心里的不安没有一点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青丹会筹谋多年,势力盘根复杂,又抓到了乐之俞这张至关重要的底牌,罗越临完全可以在秦知亦攻陷宫城之前,就抽身离开,以他诡计多端的手段,不愁将来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可他为什么不走?又为什么那么快就认命服输,死得如此干脆?难不成,真是受不了刺激,崩溃疯魔了?

他临死前的那副做派,不像是心灰意冷的畏罪自裁,而是义无反顾的一场献祭,或许将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乐之俞就处在这祸患的中心,危在旦夕。

“驾!”

秦知亦厉声催动马匹,向着茫茫夜色深处飞奔而去。

乐之俞听见宁远承让自己躲起来时,并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的反应要比脑子快得多,下意识的就蹲下翻身藏到了大石头的后面,避开了接二连三从远处疾射而来的锋利弩箭。

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刚才还空寂幽深的山林忽而就充盈着杀意破裂的骇人声响,有数名打扮干练的黑衣人手持利器,前赴后继的朝宁远承飞扑了过来,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人胆战心惊。

乐之俞经过最初的慌乱过后,竭力使自己稍稍镇定了下来。

现在的形势虽然危险,但这又是天赐的一个逃跑的大好良机。

宁远承被这些刺客缠住,应该是顾不上来追赶他,只要他小心谨慎些,再跑得快点,一定能成功摆脱掉这个麻烦的。

想到此,他便再也坐不住,忍着腿上的酸痛,放低了身体,趴在石头后的草丛里,匍匐着悄悄往远处爬过去。

那边的打斗正酣,似乎没人注意到这里小小的动静,乐之俞抿紧了唇瓣,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些,手肘和膝盖在乱草堆里被磨得刺麻痒痛,他却连一声都不吭,甚至还小心翼翼的加快了速度,爬得越来越远。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只要爬到那边山坡后头,我就能钻进林子里隐藏行踪,有机会真正的逃出去找秦哥哥了。

乐之俞其实已经快累到不行了,但是想要见到秦知亦的念头太过强烈,硬是让他支撑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接近山坡,胜利在望了,他却意外的发现了躲在山坡附近的两个黑影。

那两人蒙着面,打扮的同那边的刺客如出一辙,应当是同伙,此时正鬼鬼祟祟的举着手中的弓弩,朝着宁远承的方向对准。

那弓弩的箭头原本应该是银色,却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墨色的乌光,想必是淬了毒。

乐之俞愕然之下,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无耻小人!

有本事光明正大的去对打,在背后使这种偷袭下毒的招数,太卑鄙了!

骂归骂,但是乐之俞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且不说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没法对付这两个刺客,万一惊动了人,就算刺客没杀他,宁远承也会发现他要逃走的企图,再一次的把他抓回去的。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可不能因为心软多管闲事就给错过了,宁远承强行要把他掳到岭西来,早就不是他的朋友了,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乐之俞手指不自觉的紧紧揪着草皮,内心挣扎着努力说服自己。

反正宁远承身手那么厉害,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还是赶紧趁没人发现快点跑路吧。

他咬着牙,刚要换个方向偷偷溜走,但又鬼使神差的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火光之下,宁远承仍是死死守在大石头的前面,刀影翻飞,锋芒如雨,脸上身上皆是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也不知是他受伤流的血,还是那些刺客的。

他的动作太迅猛,如电光火石一般,已然将那些刺客杀了个大半。

躲在草丛里偷袭的这两人大约是想一击即中,没有轻易出手,端着弓弩随着宁远承的动作移来移去,寻找着最合适的时机。

乐之俞练武也有些时日了,他看的出来,其实宁远承只要离开那块石头跟前,就会占据更好的地形,与他杀敌也会更有利,可他宁愿把自己身陷在左右夹击之中,冒着极大的风险,也不肯远离石头半步,他这么做,是以为乐之俞还躲在石头的背后,他要保护他。

“可以了,动手。”

不远处传来的刺客声音传进了乐之俞的耳朵里,让他把视线从宁远承那里猝然拉了回来,也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头脑发热,他到底是没有不管宁远承的死活,随手抓了地上一块尖利的碎石,倏地站起身,朝那两人用力的投掷了过去。

这个两个刺客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宁远承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乐之俞,猝不及防之下,其中一人的额头被石块砸中,闷哼一声,捂着头痛苦的勾下腰,瞬时便有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渗透了出来,把袖口都给染红了。

乐之俞也没想到他的准头丢得这么好,惊讶之下差点要给自己鼓鼓掌,但在看到另一名刺客杀气腾腾的眼神时吓得又缩了回去,拔腿就逃。

那刺客料想着宁远承那边大约已经被惊动,偷袭无望,恼羞成怒之下,向着乐之俞逃走的背影,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看到这一幕的宁远承瞪大了双眼,不顾一切的跃上那块大石头,借力纵身朝这边扑了过来。

“小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