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秦知亦的动作是在是太快了。
剑芒毕露,破空而来,带着强横凌厉的杀气,朝着宁远承席卷而去,巨大的压迫威势迎面冲击,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挤到了一处,气血翻江倒海,疼的刻骨钻心,眉目都开始有些扭曲。
以他的身手,就算反制不了秦知亦,先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应该也是可以做到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宁愿冒着可能会当场丧命的风险,硬是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的看着秦知亦的剑尖抵上了他的额头中央。
“为何不出手?”
秦知亦漠然的看着他,语气冰冷,毫无起伏。
“你是觉得身后有二十万大军撑腰,所以我不敢杀你?”
“殿下当然敢杀。”
宁远承的嘴角已经溢出了点点血迹,但仍是半步没有后退,眼睛不卑不亢的直视着秦知亦。
“毕竟为了权位,你连自己亲生父亲和小俞的父亲都能杀,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呢?你敢孤身来此,想必是早已经切断了岭西的粮草供应,再调拨了大批兵马埋伏在岭西附近,甚至还拉拢了边塞的异族,挟持平民,重兵压境,要给岭西来一个火上浇油,里外夹击是不是? 若不是我剿灭了赵校尉这一股叛军,恐怕这会儿殿下已经拿着岭西谋逆的借口,发兵奇袭了吧?”
“我父亲?”
乐之俞讶然,不自觉的看向杨夫人,他想起了之前杨夫人曾断言过那个负心人马上就会遭报应的话。
难不成,是娘亲让秦哥哥去杀的?
杨夫人对上他询问似的目光,沉沉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的生父,就是那个祸乱两朝的佞臣罗越临,他已经在数日前因为罪行败露,坠楼而亡了,此事与殿下无关,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另一个秘密也告诉给了乐之俞。
“在无忧谷假扮你的那个人,其实是你的双生兄弟,我本以为他幼年早夭了,却没想到他仍活在 世上,此番来岭西,我不光是担心你,也是为了救他而来。”
“宁将军。”
杨夫人没对满脸震惊的乐之俞解释太多,把目光投到了宁远承的脸上,走近了几步,神色近乎恳求一般。
“我知道罗无俞背叛伤害过你,但那都是受人胁迫的,他被他那个畜生父亲用毒药控制,就如同牵线木偶一般,半点不由他自己作主,如今他身体被毒药侵蚀多年,已是行将就木,时日无多,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得到你的原谅,他便死而无憾了,我求求你,能再见他一面,或者写封手书,告诉他你已放下心结,不再介怀往事了,就当你是在可怜一个苦命之人,也可怜一下我这个做母亲的·······”
她的声调都有些哽咽,一度都说不下去,显然对这个失散多年儿子悲惨境遇十分的痛心和愧疚,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和诚意,竟是膝盖弯曲,要跪倒在地。
“娘?”
乐之俞几时见过杨夫人这般低声下气卑微无助的样子,慌忙从床榻上跳下来,一把扶住她。
“你这是干什么?再怎么样也不能跪他一个晚辈啊!”
“不······”
杨夫人靠在乐之俞的身上,含着泪摇头。
“当年,是我抛下了那孩子,让他遭受了漫长的折磨和痛苦,又被养成了一个阴暗卑劣的性子,他犯的错,我也有责任,只要宁将军愿意原谅他,莫说是跪,便是让我以死谢罪,我也是愿意的。”
她向来性烈刚强,从不以柔弱示人,可此时此刻,却是满脸泪水,语气哀切,让人听了都不自觉的动容,跟着心软了下来。
乐之俞不知道当年的内情,可他相信杨夫人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也见不得娘亲这样伤心难过的啜泣,抿了抿唇角,抬头朝宁远承那边看了过去。
“宁将军,害过你的那个人都快病死了,他已经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你就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原谅他,了结了这桩陈年恩怨,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杨夫人刚才泣声相求的时候,宁远承一直在避开视线沉默不语,直到乐之俞开口,他才转过眼睛,隔着秦知亦看向了乐之俞。
“为什么他要死了,我就必须要原谅他?错了就是错了,为自己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承受不起,那一开始就不要去做,就好比现在,我被太子殿下拿剑指着,也许马上也要死了,难道小俞你就会因此而原谅我,愿意以后留在岭西替我守灵吗?”
“你······”
乐之俞知道他执拗,却没想到他执拗到这样胡搅蛮缠的地步,气结之下又深感无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那死脑筋转过弯来了。
但是他说不出话,宁远承却依旧是有话说。
“看吧,你一样是不肯原谅我,还有夫人,你为了罗无俞连脸面尊严都不要,在这儿苦苦哀求我,只为圆他心里的遗憾,那他就会因此而原谅你曾对他犯下的过错吗?怕是他知道你这样自作主张,反而是会更加恨你了吧?”
杨夫人身形摇晃了下,脸色一片苍白,颤抖着张了张口,又颤抖着合上,似是无言以对。
宁远承猜的不错,罗无俞知道她要去岭西时,整个人都几乎疯癫了,歇斯底里的大吼怒骂,不许她来找宁远承求情,若不是杨夫人提前给他饮食里放了安神药,只怕他冲动之下都要粗蛮的把杨夫人给绑起来了。
到后来他药性发作,手脚无力昏沉倒地,没法子强行拦住杨夫人,便躺在那儿无声的流着泪,眼神里满满都是祈求,求杨夫人回心转意,不要去岭西。
可杨夫人还是来了。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自己的孩子,只能孤注一掷,罗无俞恨不恨她不要紧,只要他心里的痛苦能减轻一些,哪怕只有一丁点,她这个母亲便不后悔到岭西来这一趟。
宁远承看到杨夫人的神情,目露怜悯,深深的叹了口气。
“世人总是会在别人的痛处上宽容慷慨,所以才会有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类的空话,凭什么?浪子和屠夫知道错了,就摇身一变成圣成佛,那受过伤害的那些人呢?他们不肯原谅,就是心胸狭窄,锱铢必报?活该下地狱?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杨夫人听他说的决绝,便知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脸色更是白的像纸一样,绝望的把眼睛都给闭上了。
“小俞,我错就错在没有保护好你,但把你带出来这件事,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宁远承虽然是在对乐之俞说话,眼睛却已是在看着秦知亦。
“齐大非偶,京城那个泥潭不该是你呆的地方,你这样干净,这样简单,我不想看到你被那些腌臜事所沾染,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你该为你自己而活,而非为所谓的真情厚爱,要知道,帝王的情爱,可比草还贱哪。”
“够了!”
乐之俞越听越生气,大声的打断了他。
“你不用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说这些自以为是的话,秦哥哥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妄自揣测别人的想法,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非要一意孤行?你把我带到岭西,不是想给我自由,恰恰相反,你想把我永远禁锢在这儿,替代你心里那个干净纯洁的影子,你口口声声不肯原谅罗无俞,其实你是在害怕,在逃避,你怕发现自己对这个害惨那你的罪魁祸首还有情,你根本忘不了他!”
“我没有!”
乐之俞的话让宁远承的冷静一下子烟消云散,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这是你的揣测,不要妄自加给我,像罗无俞那样的卑劣无耻之人,我不可能再给他一个眼神,若我因为他现在如何可怜悲惨就心软怜惜,那同犯贱又有何异?”
“你真是······”
乐之俞被他的固执恼得心头火起,狠狠的跺了下脚。
“执迷不悟!秦哥哥,你帮我打醒他!”
秦知亦眉梢微挑,淡淡的应了句。
“好。”
话音未落,他便动手了。
剑上寒芒闪过,凌厉夺目,倏然而至,如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宁远承这回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不躲不避,秦知亦剑动之时,他便飞身疾退,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已退到门边,避开了要害之处,腰间长刀也拔出了大半。
他的反应可以说是快如流星了,可就算是躲开了剑刃的锋利,却终究还是比秦知亦倏然而起的强横剑势慢了一步,胸口犹如遭受千钧巨石重击,不由自主的就朝后跌了出去,将半边营帐的帷布都扯了下来,扬起地上漫天的尘灰。
宁远承到底也是身手不俗,这样可怕的剑芒,换了别人来,只怕早已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可他在尘灰之中踉跄了几步后,并未跌倒,便很快的站稳,但还是胸前起伏着,没忍住吐了口血在地上。
“将军!”
守在外头的下属们见状,面色俱是一凛,纷纷抽出了兵器,要一拥而上的围攻秦知亦。
“都退下!”
宁远承出声断喝,拦下了他们,用手背狠狠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以多欺少,非好男儿所为,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们无关,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只得又收起了兵器,潮水似的退了下去。
秦知亦提着剑,缓步走了出来,神色冷淡的看着宁远承。
“真正的好男儿当是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坚定而强大,不会因为伤害而一蹶不振,愤世嫉俗,再把这些伤害转嫁到别人的身上,从此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觉得众人皆醉你独醒,这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只是自私自利的懦夫罢了。”
宁远承握紧了手中的长刀,脸上的表情复杂莫名,半响,才咬着牙开口。
“要打便打,废什么话。”
秦知亦还未动作,突然有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好拦在了宁远承的面前。
“掉包计的主意是我出的,让他带走乐之俞也是我撺掇的,总之一切都是我在背后兴风作浪,我自请前来伏法,殿下要杀要剐随便,请放过他,放过岭西吧。”
“无俞?”
后面的杨夫人惊讶的喊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不是······”
罗无俞眉眼没了往常的阴沉戾气,虽然病怏怏的很是虚弱,却是看起来柔和又安静,他抬着头,对着杨夫人笑了笑。
“娘,我自小吃各种迷药毒药都是当饭一样吃的,你那些安神汤对我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可是你的病,你······”
罗无俞没等她说完再次打断了她。
“娘,谢谢你愿意帮我。”
他轻声道:“但是我的事,我想自己来面对。”
咳嗽了两声后,罗无俞转头看着宁远承,脸上挂着的,是初见时那般纯净温和的笑容。
“对不住,我把事情又给弄砸了。”
岭西的风沙向来肆虐,刮的人脸上生疼,很多时候,连睁大眼睛都费劲。
宁远承早已习惯了这样恶劣的环境,便是在沙尘暴中疾行,也从来是面不改色,可他此时的眼睛却是微微发红,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像是变成了座石雕般,一句话也不说。
杨夫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用手揪住了自己身前的衣裳,似是心痛难忍,乐之俞扶着她,轻轻替她拍打着后背顺气,又望了望那边两个泥塑般沉默的身影,垂眸想了想后,转过了头对着秦知亦软软的说道:“秦哥哥,我们走吧。”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但他也不想再掺和进去了,还是让当事者两人自己好好弄清楚吧,他也有他的路要走了。
“好。”
秦知亦点点头,连多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直接收剑入鞘,温柔的看向了他。
“我们走。”